电影《太太万岁》（1947）深度鉴赏

电影诞生之初,喜剧是最初产生的类型影片之一。中国的电影也不例外,早期的本土电影类型中,就已出现了喜剧的基本雏形,比如《庄子试妻》《劳工之爱情》等,这些早期喜剧以娱乐为主要目的,具有很少、甚至没有积极的教化意义,只是迎合普通市民的低级趣味而已。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中国的本土喜剧类型片也在不断发展和完善,至20世纪40年代,已达到相对成熟的状态,而这部由张爱玲编剧、桑弧执导的《太太万岁》就可以看作是家庭伦理喜剧片的典范代表。

1947年中国电影事业正在艰难中开始逐渐转向繁荣,在抗战中压抑的激愤情绪和随即而来内战激发出的尖锐矛盾为广大电影工作者们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灵感。这一阶段的主流电影大多是以此为宏观背景,立足当下反思历史、感怀家国兴衰的史诗题材,产生了像《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等这些在当时可称为“大片”的作品。但是,和昆仑影业公司的创作思路不同的文华公司,成立于1946年,却独辟蹊径,更加关注和讲述寻常生活背景中的普通人物故事,对于平凡人物尤其是中产阶级普通人物的内心世界,有更多细腻的发现和表现。

该片的编剧张爱玲,出生于1920年的上海,自幼接触文学并很早与电影结缘。上海沦为孤岛期间,她以对乱世儿女的心灵写真及华丽苍凉的笔触而迅速成名。同时,在1943年到1944年期间发表多篇影,成为中国40年代上海有名的影评家。1946年,经人介绍桑弧与张爱玲相识,随后桑弧便邀请张爱玲为其创作电影剧本。两人初次合作的《不了情》于1947年初映,一炮走红,卖座极佳,该片以反映中产阶层的婚外恋情与困境为题材;接着,二人再度携手合作,便是这部《太太万岁》,据称,该片曾是当年的年度票房冠军,观众观看时笑声不断。有人评价张爱玲这两部一前一后的作品,认为其虽然在风格上是一悲一喜,但是却“总离不开张爱玲对女性命运悲观而清醒的书写”,对张爱玲和桑弧甚为熟悉的剧作家柯灵先生这样概括张、桑的合作“浮世的悲欢是其把握的核心,也是该片编剧和导演最为相通的艺术气质和文化心理。”都可谓是非常中肯的评价;而且,我们可以看到桑弧以其喜剧意识和抒情意识冲淡了张爱玲式的苍凉和淡漠,使之更易于为大众所接受。

首先,影片的主人公陈思珍是一个中国银幕上向来少有的女性形象,她没有太多传奇的故事,她的生活跌宕不到哪里去,可能连自己都会忘掉,就像张爱玲在题记中写的那样“一幢房子里就可以有好几个她。”但是,在琐细平凡的生活中、在家庭与社会编织的伦理与情感的网络中,在开始拥有一些新的思想和主见,但旧的思想和观念又没有完全褪去的自我的不太清晰的把握和建构之中,便有了陈思珍这样一个很有味道的中产家庭的上海太太的经典形象。她很精明,在两家人(婆家人和娘家人)之间周旋,极力想做一个好的太太、儿媳、女儿、姐姐、嫂嫂、女主人,她处处留心谨慎,既要遵守传统的三从四德,又要兼具新派的交际和应酬能力,她要调解婆婆和佣人的矛盾,她要撮合小姑和弟弟的恋爱,她要为丈夫创业筹集资金,她要容忍丈夫的出轨甚至还要帮他摆平“桃花债”…一个个处于不得已的善意的谎言,既彰显她的处事精明,却也委实让她心惊胆战、饱受委屈和误解。

其次,该片是一部极富生活气息的伦理喜剧片,它的喜剧气氛建构是立足于一连串编排紧凑、环环相扣的情节之上的,并有无数个精巧的细节鲜活地加以渲染和点缀。思珍编织的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是全片的叙事线索之一,观看全片,就是观看她怎么样不得已地善意撒谎,接着在一定的情境之中谎言又怎么被揭穿,不言自明的喜剧气氛愈往后愈浓烈,同时在惹人发笑之后,细细品味,却也有一些浮世的悲欢与苍凉内蕴其中,这正是显示出编导深厚的人性表现之功力的地方。全片基本由八个谎言组成,如:碎碗事件、菠萝蜜事件、坐飞机谎称坐船事件、撮合弟妹约会事件、帮助丈夫筹钱事件等。在每一次的撒谎事件中,我们都能看到思珍委曲求全的善良用心但是每次事态的不断演进,总是将思珍的善意逆转起来,成人们埋怨她的把柄和口实,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物的性格也得以全方位彰显,比如婆婆的自以为是、父亲的啬势利与好色、小姑子的单纯热情等,其戏剧性和喜剧性尽显,实在是很妙的编剧手法。在喜剧气氛的营造中,道具在影片中的作用尤其值得一提。比如,漂亮的胸针、思珍喜爱的无线电、电影票的票根、手绢等,这些小玩意儿在影片中都被提到过、真实出现过不止一次,每一次的出现都极具戏剧性,在最后思珍去咪咪公寓帮助志远摆平咪咪的敲诈时,正说话间,思珍看见了大特写镜头中咪咪领上的胸针和桌子上的无线电,她的说话和表情有瞬间的停顿,我们和她都开始回想这些玩意儿出现过的场面,这样前面剧情中曾经做足铺垫的情节和细节在这时终于产生了“伏线”“引爆”的喜剧效果,喜剧的爆发力与张力非常到位而准确。类似的铺垫与呼应,在片中比比皆是。

在镜像语言方面,该片也是颇为讲究。由于剧情所限,该片的取景基本都是内景,最多的场景是家里,有思珍家、思珍娘家咪咪的公寓里,除此之外,还有办公室、咖啡馆、律师办公室等,这既符合人物生活、身份的环境,也使得在这相对有限的空间里诸多琐事所兴起的风雨波澜更显集中和具有爆发力,环境的有限、剧情的无限才是一种极致的喜剧状态。日本电影学者佐藤忠男在评价桑弧、张爱玲合作的电影时,将桑弧与日本的小津导演并提,并认为他们都受到了美国喜剧导演刘别谦的许多影响,认为他们是“用轻灵的外衣来反衬庄严的内涵”,代表了一种平和的喜剧精神,是有相当道理的。

影片以室内中近景居多,利于更好地表现人物的活动及面部表情,在思珍的某些细节刻画上,特别注重特写的使用。尤其是由于室内戏众多且集中,因此如何交代有限的空间内人物的彼此关系及表现人物就是一个必须面对的最重要的视觉问题,主创人员在这一方面的表现独特而有活力。如,远去岳父家里借钱一段的镜像语言,先是在客厅对角线的位置映入志远坐下正欲喝仆人端来的茶水,眼睛望着正斜对的楼梯,岳父下来了,志远忙起身招呼,接着互相坐下,这时镜头先是一个中景之中的二人对话,接着就在岳父和志远之间正反打,尤其是志远这一边捎带上了接电话的仆人的身影和画面外岳父指示仆人谎称不在家的接电话细节,岳父吝啬势利声东击西的油滑个性不言自明。类似镜语的精巧使用还有很多,如思珍在娘家听志琴和弟弟谈论志远有外遇的段落处理,镜头先是全景中的一家人,接着分别是妈妈和思珍、志琴和弟弟、志琴和思珍、爸爸单独说话的特写,非常有层次和流畅地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及人物的情感心理状态,尤其是岳父去咪咪公寓训斥志远的段落以及最后志远去咪咪公寓讨要胸针的段落尤为别致有趣。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该片明显的是取一种平民化、生活化、人性化的视角,而不同于一些左翼影片阶级对立分明的调子,是对复杂、多层次人性的平和揭示与表现,每个人物都有其可被理解的一面,并不是好坏分明的扁形人物。无论是作为主角的思珍、志远,还是作为配角的岳父、咪咪,他们都有自己的性格逻辑,正像有人评论的:“好人”未必无缺点,“坏人”也有可理解之处,大家都是“不好不坏”的芸芸众生而已。

除此之外,各位演员的精彩表演也为该片的艺术成就作出巨大贡献。不光蒋天流的表演细腻到位,配角演员石挥、上官云珠的表演也是异彩纷呈,令人倾心。该部影片连同文华公司其他的近似题材与风格的影片诸如《小城之春》,以及桑弧、张爱玲再度合作的《哀乐中年》等影片虽然没有气势磅礴的场面,弱化了时代政治与战争的喧嚣与躁动,但是偏偏是那种直抵人性最深处本真的情感和平实、清醒而又暧昧的镜像化表达与书写成为了战后电影乃至整个中国电影的一抹暖色和永恒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