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文博类电视纪录片的认知传播研究

《如果国宝会说话》（下称《国宝》）是由中央电视台制作播出的电视纪录片，共四季，每季25个节目，每个节目时长5分钟左右，是名副其实的“微记录”电视节目，它巧妙地契合了当下快节奏、浅阅读、大众化的观赏需求和信息获取方式，此外节目本身制作精良、特色鲜明、内容表征模式极具亲和力。该节目为电视节目本身的制作传播做出了积极探索，也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播方式和内容表征等方面进行了非常有益的尝试，为“去博物馆化”探索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具有重要价值和启发意义。

截止目前节目已播出两季，在豆瓣等大众平台获得压倒性好评，取得了巨大成功和良好的社会影响力，引发无数观众的情感共鸣，也引起研究者的普遍关注，从不同的视角对该节目进行分析。龙俊达[1]、张琦[2](2018）等从叙事学视角对其叙述策略、叙述视角、叙述交流三方面进行了考察；符冰[3]、付松聚[4]等（2018）从传播学的视角，分析了该节目在传播时长、传播形式、传播理念及营销推广等方面的创新；王姝（2018）从电视美学的视角对其意境构建、语言表达、形态融合等方面进行分析。[5]

这些研究丰富了该类节目的解读方法，但忽略了该节目能够引发观众“情感共鸣”的机制和理据，“国宝”系列节目的第一季第一集便是《人头壶―最初的凝望》（下称《人头壶》），体现了“母系氏族社会对女性”和“人类繁衍”的重视，因此我们以该集为研究对象，从认知体验的视角，分析该节目能够得以广泛传播的认知机制，为类似节目的制作传播提供一定的参考价值。

一、注意及其功能

（一）定义

注意是根据认知需求对心理资源进行的配置，是集中调用有限的心理资源对周围环境中的某些刺激进行认知而忽略其他不相关刺激信息的过程。注意具有选择、保持、调节、监控等基本功能。[6]

（二）功能

注意具有四种基本功能，即：选择性，是对环境当中某些具有突显性的刺激进行特别的关注，而对凸显不鲜明的信息予以忽略的认知过程；保持性，外界信息输入后，必须通过注意才能得以保持，如果不加以注意，就会很快消失，因此，需要将注意对象的一项或内容保持在意识中，一直到完成任务，达到目的为止；调节性，有意注意可以控制活动向着一定的目标和方向进行，使注意适当分配和适当转移；监控性，注意在调节过程中需要进行监督，使得注意向规定方向集中。

（三）返回抑制

Posner与Cohen[7]对返回抑制现象进行了最早的研究，他们采用突然变暗或变亮的方法，对空间某一位置进行线索化，这会对紧接着出现在该位置上的靶子刺激的反应加快，即产生易化作用，但当线索和靶子呈现的时间间隔大于300毫秒时，对线索化位置上的靶刺激的反应慢于非线索化位置，即则易化作用被抑制作用取代，这种抑制作用被称为返回抑制。因此，返回抑制是对原先注意过的物体或者位置进行再次反应时所表现出的滞后现象，是对静止不变的元素失去注意的表现。

（四）注意转移及分散

注意转移指有目的地、及时地把注意从一个对象转移到另一个对象的认知过程，而当注意离开了心理认知所要指向的信息，转到其他无关刺激的现象被称为注意分散。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是长时间内经受某种单调的无变化的刺激等，也可能是受主体的情绪变化或疲劳、不适等因素影响。

二、图形―背景

图形―背景这一概念是最初由丹麦心理学家爱德加·鲁宾提出的概念，后被格式塔学派借鉴用以研究知觉及描写空间组织方式。图形是感知觉域中较凸显的次结构，它通常具有形状完整、体积较小、能够移动等特征，更容易吸引注意，是注意焦点；背景因不具有知觉上的凸显性，较难引起注意，处于注意的边缘部分，需要花费更多认知努力才能注意到背景，它通常具有已知信息、体积较大、静止性、结构复杂等特征。此外，图形―背景具有以下属性：可分离性，即只能注意到图形或背景，不能同时注意到二者；可转化性，即图形在一定条件下可变成背景，反之亦然；层次性，即从最凸显的图形到最不凸显的背景之间形成了一个统一连续的过程。[8]图形背景的这些特征不仅反映在日常生活感知和体验中，同时也反映在人类高级的思维和创造性活动中，如语言、文学作品、影视节目等。

三、《人头壶》图形―背景及注意保持分析

人头壶占有该集绝对多数的叙述空间和时间，是获得观众最多的注意资源，因而是最为凸显的图形。由于注意资源配置的机制作用，人们对没有新的刺激出现的物体便很快失去兴趣，注意被分散，该节目采取了恰当的符合认知的表征策略，有效避免了观众注意的分散转移，使观众对人头壶这一图形保持持续的注意，引起大众对这件文物的浓厚兴趣和热议，实现传播目标。

我们对人“人头壶”中有关直接表现人头壶的镜头进行了统计，共发现了10处人头壶的镜头（如图1所示）。我们将从图形―背景及注意转移与保持方面对这10个镜头进行分析，以揭示《人头壶》在观众注意争夺中采取的认知策略及机制理据。

（一）图形位置等变化与注意保持

纪录片开头（镜头1）将静止状态的人头壶置于浩瀚星空画面的中间位置，因星空轮廓更加模糊、面积更大等原因，容易被忽略，而人头壶的色彩更深、面积更小、轮廓不甚分明却隐约可见，使其陌生化，观众对这一新奇要素投入更多注意分配，并对其进行识别，人头壶获得更多注意，成为图形；由于注意资源配置机制的作用，观众对静止无变化的要素会很快失去兴趣和关注，因此接下来的镜头，在保持背景基本不变的情况下，改变了人头壶在画面中的位置――从画面中间变换至右侧，镜头景别也有所变化，这些新增要素有助于进一步突显人头壶的图形地位，以吸引观众的视觉注意。

结尾（镜头10）对人头壶图形地位的凸显采取了与开头极为相似的认知策略，如相似背景、同为处于静止状态的图形，但镜头10与镜头1相比，作为图形的人头壶在画面中所处的位置、形态、大小等方面都有所变化，这些变化的新要素，虽为细微差异，但仍体现了通过位置、景别等方面的变化以保持人头壶图形地位和注意焦点，刺激观众视觉，吸引观众继续参与节目欣赏的用心；以静止镜头隐喻静止不变的事物，因此镜头1和镜头10在一定程度上隐喻了人头壶的不变和永恒。

（二）图形运动与注意保持

在其后的表征中（镜头2-7），人头壶被置于高度统一的纯黑色背景中，无任何干扰要素，可使观众将注意集中分配到作为图形的人头壶上，为使其能争夺更多认知注意，人头壶被置于固定位置并呈顺时针方向运动，将其左侧面、正面、右侧面等以连续的方式逐渐展现给观众，该纪录片对图形人头壶的表征频繁使用了这一策略。人类对运动和具有变化的事物持有更大兴趣，愿意投入更多注意，而这一策略使得新要素不断进入观众视野，避免注意返回抑制和分散，较好地保持了人头壶的图形地位和观众注意。

（三）图形新信息的呈现与注意保持

新的信息以恰当的形式出现，是《人头壶》另一保持观众注意的认知策略。镜头2呈现了人头壶清晰的全景，这也是该件器物首次以清晰完整的形式展现在观众视野中，这一从未出现的新信息，是为观众对镜头1进行努力认知的回报，该回报满足了观众的认知期待，是对观众进一步付出认知努力的正面强化刺激。

镜头3以特写镜头凸显人头壶的眼、鼻、唇，由于其面积更小、色彩更深，而其他的部位被移除到镜头之外，因此这些被凸显的部位，成为镜头3的图形，吸引观众更多注意资源，观众的注意从人头壶的整体，转移到眼、鼻、唇等面部；镜头4在大特写镜头及语言和声音的指示作用下（“那微微上翘的嘴唇”等），“嘴唇”作为新刺激信息出现，成为该镜头中被凸显的图形，观众的注意被其吸引，进而转移到这一新刺激线索上，而镜头3中的图形眼和鼻，此时成为背景，被观众忽略，不再消耗注意资源。

镜头5是全景镜头，图形人头壶的整体再一次回到了观众视野，但镜头对人头壶腹部以下的部位进行了处理，使其颜色接近黑色背景，与背景融为一体，而人头壶的腹部相比其他部位，显得更大，而体积或者面积较大的物体更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此外通过语言和声音（“那宽大浑圆的腹部”）的指示，以视觉和听觉两种信息感知渠道对该镜头中新出现的刺激要素“腹部”进行强化，因此“腹部”从背景的位置上升为凸显的图形，将观众的注意转移到“腹部”，开始了对其腹部的关注。

镜头6将大特写镜头分配给了人头壶后背的注水口，由于注水口更立体、更小、边界分明，是这一镜头中新出现的刺激要素，这一新的刺激物替代镜头5中的“腹部”，成为镜头6中的图形，观众的注意被转移到“注水口”；镜头7同为大特写镜头，凸显了人头壶的面部，另外，声音这一听觉渠道（“眼睛和嘴巴则构成了出水口”）是对以镜头为主的视觉刺激的补充，观众的注意转移到“眼睛和嘴巴”上，它们替代之前的“注水口”成为注意焦点和图形；镜头8以大特写的方式凸显“眼泪”，在语言和声音的指示下（当水从人头壶的眼睛流出，恰如泪水流淌），特效制作的“眼泪”从眼角缓缓滑下脸颊，新出现的刺激信息“眼泪”因其缓缓运动、体积小、边界清楚，成为注意焦点和图形，观众的注意被转移到“眼泪”上。

镜头9-10中，人头壶保持静止状态，因过多的动态刺激可能产生疲劳使注意分散，因此节目的最后采用了两个静止性镜头，以减弱观众的注意强度。同时，《人头壶》也以静止的镜头、画面、及其静止的物体等具体的要素，表达更抽象的心理概念和意义构建，如镜头1和镜头10所示，以静止的具体物体（镜头、画面、人头壶、星空）隐喻人头壶的永恒性，穿越千年，容颜不改，清晰依旧。

通过分析，我们发现《人头壶》多以特写和大特写镜头来表征该物体，此类镜头将对图形可能造成的干扰要素排除在镜头之外，因此图形被置于观众的注意焦点之中，为争夺观众的注意创造了条件；由于注意资源配置机制的作用，无新的刺激要素出现的事物，人们便会很快失去兴趣，因此《人头壶》通过镜头的切换、景别的变化、声音和语言等手段，使新的刺激线索以合理的时间间隔呈现，新的刺激信息（图形）不断替代旧的信息（背景），成为注意的焦点，旧的信息不断成为背景，被观众忽略和遗忘，有效减轻了观众的认知负荷，提供了轻松愉悦的观赏体验，并将其注意始终保持在图形上，引起大众对这件文物的喜爱和热议，实现传播目标。

四、《人头壶》认知移情的语言策略分析

移情一词最初来源于心理学的精神分析学派，指来访者对分析者产生的一种强烈的情感，认知心理学从体验认知的视角对移情机制做了分析解释，并对其适用范畴进行了扩展，不仅仅局限于“来访者”和“分析者”，并对移情的难易程度做了区分，其顺序为：人>动物>植物>具体事物>抽象事物，人的认知移情能力从左到右逐渐递减。

（一）身体部位映射模糊生命有无的界限

除了图像和声音外，字幕语言也是《人头壶》意义表征的重要手段，对该人头壶集中描述的语言（基本与镜头相对应）进行分析，结果发现“人头壶”用“嘴唇”“眼睛”“嘴巴”“腹部”描述人或动物等生命体的词汇来表征陶壶这一无生命体的器物。这些语言表达蕴含着更深层的对陶壶概念意义的识解和构建，是概念和思维在语言层面的表达，其中可识别的概念隐喻有“无生命的陶壶是有生命的人或动物”，人或动物的身体部位及名称通过跨域映射，被投射到陶壶这件器物上，使后者之各构件拥有与人体或动物身体部位一样的命名（该隐喻的跨域映射如图3所示）。概念隐喻的跨域映射模糊了“嘴唇”“眼睛”等器官所有者之间的界限，将陶壶从“具体事物”的地位前移到“人或动物”一端，这是缩短观众与陶壶在认知链上的距离的第一步.

（二）动作情感映射更模糊二者的界限

标题“人头壶―最初的凝望”，表明人头壶具有实施“凝望”这一静态性动作的能力；“你来自泥土，头微微扬起，仿佛仰望天空”中的“你”同样为施事者，并且能够完成“来”这一实质性的位置移动的能力，也能实施“头微微仰起”、“仰望天空”的动作行为；这表明人头壶具有自主运动的能力，也具有自主实施某种行为的能力。“这件仰韶文化陶壶只不过是大地留下的亿万张迷惘的面庞之一”，“陶壶（人头壶）”有着“迷茫的面庞”，说明其不仅具有实施具体动作如“来、仰起、仰望”的能力，也具有丰富而自主的心理活动和感知觉体验，如“迷茫”，这些情感体验如此丰富细腻，以至于和真实“人”的情感无甚差异。通过将人的动作、行为、心理等过程映射到陶壶上，使之具有与人同样的情感体验，动作心理映射将“陶壶”在认知链上的位置从“人或动物”处更前移一步到接近“人”的位置，更加缩短了“陶壶”与观众之间的认知移情距离，如图2中间圆角矩形和第(2)条从“陶壶”指向该框的带箭头虚线所示。

（三）人称指示的认知解读

“那些古人参照自身捏塑出的形象，比他们的制作者拥有更漫长的生命”中使用了表示人称指示的“他们”来指代陶壶，而未使用典型的用于指示无生命或者动物的代词“它们”，更加明确了“无生命的陶壶是有生命的人”的概念隐喻。至此，陶壶在认知移情链上的位置超越了动物接近人的位置，完全具有与人一样的同等地位和生命，“他”有身体、能动作、会思考、有情感。此外，用（“你来自泥土”）第二人称“你”指示陶壶，表明二者之间的平等和亲密的关系。这是缩短观众与陶壶在认知链上的距离的最后一步，如图2中最里面的椭圆形框和第(3)条从“陶壶”指向该框的带箭头实线所示。

《人头壶》的字幕语言通过概念隐喻的映射机制，模糊和缩短观众和陶壶之间的认知距离，将陶壶从认知移情链的右端一步一步前移到最左端“人”的位置，从而更易产生情感投射和认知移情，实现情感共鸣。

五、结语

我们以《人头壶》为例从体验认知的视角对《国宝》系列节目的广泛传播和良好社会影响的机制理据进行了分析。我们发现以《国宝》为代表的文博类电视微纪录片善于通过表征对象的位置变化、运动状态、景别变化、声音指示、合理时间间隔呈现的新刺激要素等手段，使得表征对象始终处于图形和注意焦点的位置，将观众的注意转移到对表征对象的持续关注上，避免观众的注意因返回抑制现象而受到分散和干扰。此外，解说语言通过隐喻这一认知机制的扩展，巧妙地将典型的描述人的词汇扩展到对表征对象的描述。该策略的使用，模糊了作为拥有生命的人（观众）和无生命的表征对象（文物）之间的界限，再进一步赋予文物以生命体验，使之具有人自身的称谓、动作、行为、情感，有效缩短了观众与文物之间的认知移情距离，更易产生认知移情体验，引起大众对文物的喜爱和热议，有效实现了传播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