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变化莫测,恰如高原上的季风, 时而冰冷刺骨,时而热浪掩息。 扎什伦布寺,雪域高原一处净土,佛教信众的精神皈依。 然而 ,200多年前,这座历代班禅大师的驻锡地,却经历了真正的阿鼻地狱。 乾隆五十六年8月20日,侵略者直抵扎什伦布寺,弯刀所指尽是血腥与杀戮,奢华的贡品和华美的佛像被洗劫一空,圣地被玷污,人民被劫掠,刚刚由乱入定的西藏再次陷入血雨腥风之中。 目睹近在咫尺的恶行,灵塔沉默不语。 六世班禅的长眠之地,本应平静安详,然而此刻,这片土地却在遭受屈辱与劫难,如何拯救危局,还西藏以安宁呢? 在北京繁华闹市的北二环外,栖身一座清幽之所,人置其中仿佛瞬间屏蔽了尘世喧嚣,清净的心念弥漫在塔林碎道间,这里便是六世班禅赴京朝觐的驻锡地西黄寺。 乾隆四十五年八月二十六日,六世班禅结束了33天的热河之行,前往紫禁城。 按照乾隆皇帝的旨意,已为六世班禅在紫禁城的再次相见安排得极为妥帖,游览皇家禁地 ,祈福法会以及即将到来的六世班禅生日庆典都在规划中。皇城盛景尽为六世班禅开放,自清建立以来获此殊荣的臣子再无二人。 十月,渐入深秋的紫禁城,天气也渐寒冷,乾隆皇帝派六皇子对大师说:“冬临宫中寒冷,若久住黄寺身体会受凉,冬寒之际,新建黄寺园林铁围栏,支起皇帝所赐大帐及黄围幔,准备居住”。 六世班禅敬献礼物谢恩,并对六皇子说:“皇帝为我喇嘛身体不受损害,舒适安住,特备大帐,降下不可思议之旨,恩德无量”。 西黄寺,曾经为五世达赖朝觐所修建的驻锡地。西藏地方两代格鲁派大活佛,在紫禁城第一次汇同一处,相叠加的是五世达赖和六世班禅爱国爱教的传统和心系国家的情感。 按照乾隆皇帝的旨意,六世班禅有条不紊地参观帝国盛景,和接见为一睹活佛尊容而四面八方赶来的僧俗信众。其中, 在紫禁城有两次法会非常重要,十月二十二日,雍和宫举行了2000人参加的祈祷皇帝长寿,国运昌隆法会。而5天之后, 十月二十七日,将有一场意义更加重大的法会在等待。届时六世班禅传法的对象不再是出家人,而是乾隆皇帝。 然而, 世事无常,很多事情非人力所能预料。 2000人法会结束两天后,给乾隆皇帝传法法会的前三天,六世班禅突然出现身体不适的迹象,“我好像要得鼻炎了,鼻孔一阵阵地疼”。 《六世班禅传》记载了觉察不适的当天,六世班禅和侍者之间的对话,侍者请求道:“看上去大师贵体没有严重的病情,但饭菜却吃得很少,大师过几天要给皇帝做法事的事应该推迟”。 大师却说:“不要奏知皇帝, 我没有什么事”。 第四天, 也是法会的前一天,六世班禅的身体仍未好转,但他仍旧拒绝将病情奏报皇帝,以及推迟法会的建议,而这次提出推迟法会建议的是皇子和章嘉国师。六世班禅说道:“我的病没有什么严重的,让皇帝为此事烦心不好,皇子们也无须担心”。 乾隆四十五年10月27日,法会如期举行,这次法会像一条纽带,两端紧紧连接着西藏地方和中央政府,因为乾隆皇帝和六世班禅二人特殊的身份,更是把这种民族团结和维护国家统一的意愿连接得更紧、更牢。因此, 法会对于六世班禅和乾隆皇帝来说意义非凡。 而此时,乾隆皇帝还不知道六世班禅生病的事情。 饭后侍者问及六世班禅身体,他微笑说:“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反胃现象还是如此,但这已经是老毛病了,不会有事的,现在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得到了圆满,我很安心”。 这天 ,北京大雪,天气非常寒冷。第二天,圣旨来到西黄寺,但旨意是颁给大强佐与司膳堪布的。乾隆皇帝写道:“听说班禅大师身体欠安,我心中不安,准备明天来慰问班禅,你们二人千万不要把这个消息提前告知班禅,如果班禅提前知道了,会因为我的到来更换坐垫,收拾周边的用具,不得安宁,切记,千万不得提前告知”。 此时,六世班禅病状已经5天了。大家心里都压着一块不敢想也不敢说的大石头。 10月29日,乾隆皇帝因担忧班禅身体彻夜未眠,凌晨便来到班禅驻锡的西黄寺探视。 史书中没有记载这次谈话的内容,但此时皇帝与班禅没有繁缛的礼仪,不像是政治上的君臣,而是一对忘年的知己。 然而,这是六世班禅在清醒状态下两人最后一次会面。 御医为六世班禅诊脉,查看身体后说:“从身上的红块看来像是痘病,但是从脉搏跳动看来病势没有加重,”虽然御医言语间充满安慰,但还是所有人最担心的结果——六世班禅患了天花。 天花,是痘病毒的一种,也是最古老死亡率最高的传染病之一,人被感染后无特效药可治。天花曾经在17世纪的欧洲肆虐蔓延,夺走了成千上万的生命。 天花病程快,传染度和致死程度很高,即使得了人人谈之色变的病症,但六世班禅却出奇的平静和淡然。他对周围人说:“我从扎什伦布寺开始承担一切,无论境遇如何没有丝毫的怨悔,应该高兴才是”。 一年, 行走在人烟稀少的空间,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不可想象,更何况还有许多未知的风险,但六世班禅毅然出发,用脚步丈量中华民族的这片土地,或许从那一刻起,在他心里已功德圆满。 法事、医药、皇宫和黄寺之间格外忙碌,乾隆皇帝几乎想尽办法渴望六世班禅能够痊愈。 初冬的紫禁城,乾隆皇帝在给画作进行最后的雕琢,画上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椿树。在佛国印度,这种圣树叫娑罗,传到中国叫大椿,是长寿安康的象征。乾隆皇帝一生亲手绘制书画作品很多,但这幅倾尽他祈愿的情感,每一笔都渗透着他对六世班禅长寿安康的祝福。这是他为10天后六世班禅生日准备的祝寿贺礼,他希望六世班禅班禅像这株枝繁叶茂的大椿一样健康长寿。 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无法抵御无常,这幅《祈寿长椿图》最终还是没有送出。 确诊天花4天后,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初二日,六世班禅罗桑班丹益西圆寂,此时距他的43岁生日还有9天。 《六世班禅传》中如此描述班禅大师的最后时刻:“三千大千世界逐渐溶化,一切胜义谛空光显现,身体的形状仿佛进入无量光佛之心中”。 六世班禅不远万里朝觐,让藏地归心,维护中华民族的统一,六世班禅朝觐之行,因为沟通与和平,认同与忠诚的会面,已然因他而功德圆满,他平静地离去,了无遗憾。 史书记载,初闻噩耗,乾隆皇帝过度悲伤,只说一句话:“我的喇嘛”,便昏倒过去。 此刻,他似乎忘了自己的称谓是“朕”,忘了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国家至高无上的人,此刻他只是一个悲伤的老人。 内务府十一月的档案详细记载了六世班禅祭礼的细节: 乾隆皇帝辍朝一日; 京城各寺喇嘛诵经四十九天; 内务府遵从旨意,用赤金七千两造金塔一座,将六世班禅的肉身迎入塔中。档案中还记载,金塔原本仅为黄金一色,但乾隆认为太过朴素,命人在塔身镶嵌松石、珊瑚等各色宝石,整个塔身用头等镀金叶子镀饰。 与此同时,西藏地方对朝廷的善后极为理解和支持。据驻藏大臣禀奏,听闻六世班禅圆寂的消息,八世达赖万分悲痛。他说:“佛道来去如一,且班禅额尔德尼如愿以偿,入京觐见天颜,叠被恩伦,在各蒙古王公、扎萨克等聚处传布黄教,诸事皆成,而后归去,按佛道亦善”。 六世班禅肉身虽已逝去,但播下和平与安宁的种子,成就的功业终将泽被后世。 清净化城塔,北京西黄寺最辉煌、最引人注目的建筑。佛经《俱舍论》记载,远离一切恶行烦恼垢,故名为清净。“化城”则是佛为化导众生成佛而变化的城池,这座塔是当年乾隆皇帝安葬六世班禅衣冠冢的所在,于是也以另一个名字为人们所知——六世班禅塔。 寺院一角,古老的石碑矗立于此。斑驳的字迹显露岁月的痕迹,在都市高楼掩映之下,石碑难见日光,不过据说,每年春分日暮时分,总有几缕阳光轻柔地洒在石碑之上,似乎在温暖着200多年前的灵魂。 石碑不朽,这是西藏地方爱国宗教领袖六世班禅留在紫禁城的生命印记。 今天,北京西黄寺是藏传佛教界最高学府,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六世班禅爱国爱教的思想从这里远播。 西藏南木林县,六世班禅的出生地,一切开始的地方。 乾隆三年,被后世铭记的生命也是始于冬日的一声啼哭,他用人生中一次次的抉择,不断定义自己的价值,最终超越平凡的生命,获得不朽。 六世班禅庙是班禅故乡的信众为纪念他而修建的,如果说扎什伦布寺是历代班禅大师的驻锡之处,那么,这座庙宇只属于六世班禅罗桑班丹益西。200多年,缘起缘灭,生命无常,人类却凭借德行与作为获得永恒的铭记 。 青藏高原,全球海拔最高的地区,被称为世界第三极。 远古的造山运动,造就了壮美的山峰与冰川,自然的伟力之下,人类显得微不足道。 六世班禅圆寂之后的10年,是西藏历史上安定的10年,作为六世班禅的弟子,八世达赖继承了他的衣钵与信念,在他和驻藏大臣的共同治理下,西藏日渐繁荣,黎民安居乐业。 然而,危险正悄悄逼近。 乾隆五十六年8月20日,扎什伦布寺历史上最黑暗的日子,六世班禅朝觐中央圆寂紫禁城,乾隆皇帝顾念六世班禅的功绩,给予了扎什伦布寺丰厚的赏赐。但是,这些财富却成了强盗们觊觎的目标。 乾隆五十六年夏末的木兰围场,一封急奏报摆在了乾隆皇帝的面前,侵略者侵扰西藏,后藏地区生灵涂炭。 西藏是中国的领土,西藏众生是中华的子民,六世班禅万里东行表达善意与忠诚,他身后的土地与人民理应得到保护,这不仅是班禅大师的期待,也是中央政府的责任与担当。 盛怒之下,乾隆皇帝几乎立刻作出决定,必须把侵略者赶出去。 拉萨药王山西南的磨盘山,一座庙宇静立一隅。乾隆五十七年2月,三柱香袅袅升腾,前来焚香祈祷的人在此誓师出征。 福康安,这位备受乾隆皇帝信任的大将即将领兵启程,他的使命是将侵略者驱逐出西藏,并且永不再犯。 《清高宗实录》记载:“清兵千余人,斩贼六百,俘获二百,可见其战斗力之强”。 前方捷报频传,一个两难的选择摆在了乾隆皇帝的面前,已经将侵略者逐出国境,这仗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在高原上启动战争机器的成本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战争本就是国力的较量。 根据《清实录》等记载推算,这次用兵西藏,清政府先后支出1000多万两银子,达到了朝廷一年总收入的四分之一,其中军需费用仅仅占了不到一成,在大自然的阻力下,人力畜力的消耗超出了想象,军需的运送费用远远超出了军需本身,甚至达到了军费的九成。 这场战争并非侵略者的第一次掠夺,三年前,侵略者就有过侵扰后藏的先例,如果战争到此为止,那么藏地的和平安定或许仅仅昙花一现。 “我往彼逃事如顺,我还彼至咎谁归,莫追穷寇虽古语,应拔余根示国威”。乾隆皇帝的这首诗,是当时保卫西藏决心的写照,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清高宗实录》关于乾隆五十七年的记载中有一串特别的数字。战争刚刚开始,长芦山东商人王佩等呈称:“现闻大兵进剿贼匪,芦商愿捐银三十五万,东商愿捐银一十五万,共五十万两,以备凯旋赏赉之需”。 对侵藏的外敌,从皇帝到平民,跨越阶层与民族的区分。整个清王朝表现了同样的坚持与决心。乾隆皇帝要用一次彻底的胜利,给西藏带来永久的和平。 乾隆五十七年七月底,面对清军的凌厉攻势,侵略者彻底臣服。乾隆皇帝下谕福康安接受侵略者的请降。 乾隆皇帝赐予六世班禅的金册,被送回再次供奉在扎什伦布寺。这座饱经忧患的寺庙,再次寻回了它的尊严与荣光。 西藏吉隆,是一个宁静平和雪山环绕的边境小镇,似乎仍在诉说 200多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事。硝烟散尽,青山绿水依旧。这处墓园保留着对战争与死亡的记忆,他们是反侵略作战中牺牲的清军将士。为了保卫国家的疆土,他们将生命留在了遥远的异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名字最终在岁月中湮没无踪。但只要这片土地还在,这里的人民还在,他们就将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中不朽。 200多年前,清中央政府,以数千将士的生命与千万两白银,最终换来了西藏的稳定与安宁。任何武力所带来的和平都是暂时的,究竟怎样才能保证西藏的长治久安? 在六世班禅朝觐之路的延长线上,我们将看到历史对班禅大师作出怎样的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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