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屈原故里的心灵史 一部诗歌之乡的献礼片 以影像的形式传承乡梦不绝的古老楚音 以电影的手法记录一位沧桑老人对屈原魂魄的守护 纪录片《守庙人》由宜昌新石器文化传媒与秭归县文联联合出品,共分献礼片和收藏片两个版本。近期(十月下旬)将推出由秭归文联主席周凌云先生撰稿的献礼片版本。敬请持续关注。 纪录片《守庙人》海报(平面设计:刘勇) 本文作者周凌云先生在乐平里接受采访 守 庙 人 文/周凌云 乐平里屈原庙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屈原,另一个是徐正端。 徐正端已经89岁了,精神气韵不如往年。走路蹒跚,说话气喘,眼睛暗淡无光,脸上的老年斑又添了三块。高血压、糖尿病严重了。 徐正端守义务守屈原庙,已经29年。 屈原,挺立在大堂之上。徐正端,住在大堂之下右侧的一间小厢房里。小厢房一面的窗户开向东方,伏虎山全景和太阳的温暖都可以投进来。每天早晨当浓浓的草莓汁一样的太阳从窗格子里钻进来的时候,他起床洗脸,走进天井,数一阵空中飘浮的浪漫彩云,然后打开大厅的门锁,他在诗人的面前,虔诚地点燃一炷香,让这炷香梦幻般悠悠地袅起一缕一缕的诗意之后,便轻拂慢抹,用温暖的孝心擦拭屈原皮肤上的微尘。 他静静地为屈原除尘,默默地在诗祖屈原面前诵吟《离骚》,这是徐正端最幸福的时刻。 除了为屈原除尘,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他把庙内庙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腾出干净的地方让宾客坐下。 他在屈原庙培植橘树。屈原写过一首诗叫《橘颂》,歌颂家乡的橘,“后皇嘉树,橘来服兮……”这是屈原高洁品质写照,不能对橘树马虎,要用尽心思去剪枝、去施肥、去呵护它累累的果实,让橘树的根深深扎进诗的沃土。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联络骚坛诗友。想念哪位诗友了,就写一首七律或绝句或骚体诗,表达想念之情,送给友人。诗友的和诗,耐心玩味,珍藏起来,用毛笔又誊写一遍,编入诗丛。屈原庙是骚坛的笔会中心,他则是骚坛诗友的轴心,一切联络都自老人始,也自老人终。 他也接待三三两两的游客,殷勤讲述屈原的诗篇和事迹。曾经来了一位博士,和徐老谈论“屈原否定论”,一时徐正端勃然变色,屈原就出生在我们村里啊,怎么可以否定?博士没想到徐正端反应是这样激烈,竟然义愤填膺,顿时噤若寒蝉,再不理论。徐正端是屈原庙里的守护神,是屈原最忠诚的卫士。他不能让任何人否定屈原。 徐正端说话刚直,不转弯,不藏着掖着。看不惯的事,总要说,也要管一管。这脾气坏了他的一生,也成全了他的一生。 他原本在新滩南岸的一所学校教书,因仰慕屈原曾去九畹溪办过学堂育过人才,遂要求调到九畹溪小学去教书。追寻屈原的足迹,教书育人,种兰育蕙,亦步亦趋。 一九五八年,天下烟雾朦胧,在一个把右派指标分到单位的年月,因说话耿直,徐正端遭遇厄运,遭遇到子虚乌有的栽脏陷害。从此,徐正端走上了二十一年的牢狱生涯。人生宝贵的年华,就这样丢去了一大截。 在沙洋劳改农场的二十一年,其间的辛酸苦楚,一直是徐正端的的人生之痛——母亲因思儿心切,捧着他的照片含泪离开了人世;父亲哭瞎了双眼,一路舟车,摸索几百里到劳改农场,父子团聚仅仅七天,便死在劳改农场;释放后为了带回父亲的骨殖,他一天又一天并不离开,和农场领导多次理论与求情;落实平反昭雪的政策又受到各种预想不到的阻扰…… 面对这一切的变故,他选择了谅解。他最终带回了父亲的骨殖,安埋在老家乐平里……
经过拨乱反正,徐正端恢复了自由身。出狱后,教了几年书,退休了。 退休后他就直接搬进屈原庙。他觉得自己和屈原是共同的命运。迫害。流浪。过着非人的生活。写诗。写心中的不平。 他支了一张铺,立了一个灶,带了一柜子书,安安静静住下来。 一个鲜活的人住进来,冷清、空洞的屈原庙活泛起来,屈原塑像生动起来,庙堂内外空灵起来。庙门开关的声响传到村头了,鸡叫一样嘹亮。一个人物的活动是能带动一切的。庙外也进入了四季的正轨,花草该枯时枯,该荣时荣,树木该零落时零落,该繁茂时繁茂。有人能看管这些花红柳绿,收拾残枝败叶,是不一样的。人给这些生命带来更加旺盛的活力。 他还着手默默做了一件事情。先花几个月的光阴,用楷书将屈原的二十五首诗书写下来,然后花掉了多年的积蓄,请人在外县拖回一车石料,用半年的时间请匠人们铭刻,打成一块块石碑,将诗碑镶嵌在屈原庙的大堂,还买回一块块大玻璃将这些碑罩住,让诗碑永远陪伴着诗人。 碑林环绕着屈原塑像,就像忠实的守护者。屈原低头沉吟,迎风徐步。这些碑林就像书简,屈原可以一一翻开。千古诗篇焕发出光辉。屈原庙顿时变得阔大而充盈起来。实际上,徐正端把钱看得重,儿子曾向他借钱,没过几天,就要回来了。把钱用在想用的地方,才对。钱花在庙里,不心疼,借出去,不放心。徐正端完成了这桩大事,感觉像完成了整个人生。 徐正端永远不忘一年中的两个日期,一是正月初七屈原的生日,再就是五月初五屈原的忌日。正月初七,徐正端总要买来一挂鞭炮,庙里放上一阵子,在屈原的生日里与屈原共度良宵。屈原的生日乐平里的人记得,他记得。 五月初五端午节,是屈原投江殉难的日子,同时也是乐平里泥巴腿子诗人们到庙里聚会吟诗的日子。这一天,徐正端要早早起床,迎迓他的诗友们。他看到敞着衣衫、卷着裤管,大口大口吧咂旱烟的诗友们陆陆续续从乡间小道上走来的时候,就兴奋不已。这种兴奋并不是因为他和这些诗友曾在一起耙过田、栽过橘、砍过柴禾,而是因为他们共同拥有写诗这一特殊的志趣,是“诗”把他和这些农民兄弟紧紧粘在一起。 诗会结束后,徐正端就把骚坛诗友们的诗留下来,用毛笔楷书仔细誊写,然后装订成册。这些诗集,每个字、每个标点都凝聚了他的心血。
徐正端自己也写诗。写骚体。 时维五月兮,节届端阳。 蒲艾高悬兮,驱邪迎祥。 楚天默哀兮,素冠素裳。 竞渡龙舟兮,吊古忠良。 争投角黍兮,遍撒江湘。 饫餐水簇兮,圣体勿伤。 在庙里读诗与写诗都是非常冷清的事业,这时他会想一些人和一些事。想得深远的时候,眼角冷不丁也落下一两滴浊泪来,是不是谭光沛、杜青山两位诗友逝去的身影又在他心里翻滚了?是不是骚坛将面临后继无人的景况令他忧郁? 他是有些忧郁了。仅仅把个庙门守住有什么用啊?他要守住的是屈原的灵,是屈原的魂。要将屈原的思想在乐平里传下去。自己已至耄耋,将要入土,还能守几年庙呢?写诗还能写几年呢?但是屈原的诗作要传下去啊,继承屈子遗风的骚坛要传下去啊!这是大事,不能马虎。要传下去,得靠后人,当务之急,是要拉携几个青年娃子,传递骚坛的香火。 寻寻觅觅。找寻能读会写的好苗子。这是火烧眉毛的事。只要是棵苗子,徐老就会去精心地呵护、浇灌、亲近,教他读屈原读楚辞,教他写骚体诗、格律诗。但是现实让他沮丧。一个女孩子,写诗填词已入门,也能在端午诗会上登台亮相了,却走了。几个后生,徐老手把手地教,都有了长进,写出的诗像模像样了,但也难耐写诗的寂寞和生活的贫困,鸟儿一样扑楞楞飞了。 这让徐正端极度的落寞和沮丧。心血白费了!要教一个人由不能读懂《离骚》,到能读会背,由不能写诗到会写,由平平仄仄到上下去入,不知要费多少口舌、耗多少脑筋、熬多少夜。但是他培养的人都离开了这个叫乐平里的村庄。他的心多痛啊!当然,他也明白,农民最需要的还是糊一口嘴,穿一身衣!需要的还不是写诗,也不是研究屈原。“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精神世界离他们还是很远的。他们琢磨的,是屈原故里的旅游会不会火热,乐平里的大规模开发什么时候开始,也就是说屈原能不能给他们带来实在的东西。如果这一切都是虚幻的,青年人还是会走的,会毫不犹豫地丢下楚辞和写的诗稿,会撇下他徐老头子。诗毕竟换不来粮食,更不能鼓起腰包。 徐正端心仍然不死。他去叩小学和中学的门了,找校长商量在学校开办“楚辞课”,在老师中结交诗友,在学生里找好苗子,这是他残存的希望。校长和老师们也还是热情的,也经常请他去讲楚辞讲屈原,也乐意让学生到庙里去听一听、看一看。这让徐正端宽心,打心窝子里高兴。后来,学校对开办“楚辞课”也渐渐冷了,停了。因为楚辞课不能给学校带来教学成绩,也不能给学生带来中考分数。 徐正端在离屈原庙几十步的地方,买了一栋房子,还买来一些长条板凳,办起了“离骚径院”,讲屈原的作品、屈原的故事,讲三闾八景的传说,也讲骚坛的精神。“离骚径院”是极其简陋的,不像讲课的地方,但他讲这些东西却是滔滔不绝的。有时学生来听,有时游客来听。只要有人来听,徐正端就来劲、兴奋,口若悬河。他找到了寄托。“离骚径院”热闹了一阵子,又冷冷清清了。好长时间没有人光临,那桌子板凳就堆在屈原庙里。不过这种景况老徐早就预料到了。 小孙子开始读小学的时候,徐正端就牵着他的手常在田畦上遛达,给他讲屈原小时候的故事,背屈原的诗给他听,也常把他留在庙里做伴儿。他对小孙子说:“上不了大学就在村子里待着啊!”现在徐正端又有了重孙子了,也快上小学了,他又在向重孙子背屈原的诗了,讲屈原的故事了…… 每天关庙门的时候,徐正端总要坐在高高的门坎上看一阵日落,直到另一边升一个弯月。他想:“我死了以后,谁来守庙呢?我的孙子会来吗?重孙子会来吗?” 《骚坛联吟集》,是他与李国杰、李盛良、郝大树四人合出的诗集,印刷的。他正在整理的两部诗集,宣纸装订,毛笔誊写,一丝不苟。这应当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也许是最后的作品。他在庙里呆了近半个“甲子”,和屈原共度了几十年光阴,写了这两本集子,知足了,后半生完美了。他一直在精神的高地快活着,悠闲自在,这是他人生最充实、自由的时光。 徐正端说,骚坛诗会上诗人们吟唱南腔北调,调子偏远了,要纠正过来,回到正统,把古音传承下来。人,物色好了,就选明月。明月聪明,脑子活络,有好基础,能传下去的。明月也是乐平里人,是棵骚坛的好苗子。诗写得好,山歌调子唱得鲜鲜的,嗓子清清亮亮,比鸟儿还脆,还婉转得多。又是个热心人。 徐正端安排着自己的后事。他学《周易》,会看风水,他把自己的穴地挖好了,墓碑也树起来了。墓地在一片油菜地里,在一条溪沟之畔。徐正端说的龟形地,看起来真还有那么一点形态。“百炼千锤能固我,三回九转耐磨人。”这是他给自己写的墓联,这两句就像两杯浓浓的果汁,酸酸甜甜,是高度压缩的一生。平淡吗?教书,坐牢,守庙,也平淡。曲折吗,教书,坐牢,守庙,也曲折。他的一生就在这两句中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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