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内景画室夜 渐显。画布局部特写。字幕和音乐。风琴弹奏的台湾民谣,手法笨拙,曲调简单,却非常温馨。画笔有条不紊地涂抹颜料。色彩随着字幕的变换而变幻。字幕和音乐即将消失的时候,传来隐约的电话铃声,画面随之虚掉了。 2外景街道日(字幕:台北) 叠现台北阳明山标志性的远景。近景是山前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行人如流。一个背着行囊步履匆匆的女人一边打手机,一边与周围的行人和物体磕磕碰碰。打不通,继续拨号。她叫孟晓芮(35岁),相貌清秀,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她的帽子式样古怪,背囊硕大。她的脖子上挎着照相机,胸前耷拉着项坠、耳塞和叫不上名目的电器小零碎儿。她躲开了电线杆子,却险些撞上飞驰而过的摩托车,仓惶之余帽子飞了出去。 3外景路口日 路口一角是电器商店的橱窗,大小不一的电视屏幕播放着内容不一的节目——有选战主角手舞足蹈的咆哮,有男女议员儿童般的互殴,有大陆边疆美丽的风光,有火辣辣甜腻腻的广告——行人来去匆匆。孟晓芮走到交通信号灯下面等着过街。她用肩膀和腮帮夹住手机,熟练地点烟,一边继续接听一边像冲出战壕的战士一样冲过了街道。巨大的邮政车呼啸着封住了画面。 4内景画室夜(字幕:温哥华) 窗外是充满异国情调的夜景,温哥华海湾街区的轮廓被灯火勾勒出来。电话的指示灯轻轻闪烁。铃声渐强。一只苍老的女人的手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话筒,袖口上蹭的颜料清晰可辨。远方的声音扑面而来。 孟晓芮(画外音):妈妈!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沾了颜料的手指在废纸上认真地蹭来蹭去。 孟晓芮(画外音):妈妈!听不见吗?你说话…… 镜头移向老人的正面。王碧云(70多岁)面容慈祥,但是疲惫不堪,眼睛始终盯着一个地方。她的声音缓慢而温和。 王碧云:工作的时候,我不接电话。这道理你5岁就懂…… 孟晓芮(画外音):女儿知罪了(笑)……妈妈,你的孩子生出来没有?这可是最后一个孩子了,满意吗? 镜头中移出未完成的油画,一幅秋天的山景。 王碧云:非常满意……她漂亮极了。 孟晓芮(画外音):谢天谢地!我真怕又一次胎死腹中,前年和去年…… 王碧云(打断对方):新加坡天气热不热? 孟晓芮(画外音):我离开新加坡了。 王碧云(意外而不解):报社的事情…… 孟晓芮(画外音):辞掉了。 沉默。 王碧云(不悦):晓芮,你现在在哪里? 孟晓芮(画外音):我跟爸爸在一起! 王碧云(回不过神儿来):你说什么? 孟晓芮(画外音):我在找爸爸(大笑)! 王碧云愣住了,不知道女儿是不是在搞恶作剧。 5外景墓地日 孟晓芮笑声朗朗,脚步匆匆,跟拍的镜头让人误以为她仍旧奔走在街道上。 孟晓芮:我真的在找爸爸!像小时候看电影,上了趟卫生间,回来找不到座位了。 镜头拉升,庞大而壮观的墓群和碑林豁然展现在眼前。祭奠的人不多,肃穆宁静。孟晓芮渺小鲜艳的身影在墓碑之间左奔右突,爽朗的笑声把一群鸽子惊得飞了起来。 孟晓芮:几年没回来,又死了一大批。台北人好像累惨了,都想抢个好座位休息休息。妈妈……你猜富德公墓一个位子多少钱?22万!死一下这么贵,还是活着受累更划算(笑)……等等,我看见爸爸了! 孟晓芮快步走向一个墓碑,抱着石头夸张地亲吻。 6内景画室夜 王碧云手持话筒,原地转动身体。轻微的马达声。我们刚发现她驾着电动轮椅,是一个行走不便的人。电话线不够长,她歪着肩膀在画具堆里扒拉来扒拉去,拿定主意之后把一管深红色的颜料挤在画板上。通话一直没有中断。 王碧云: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找个安静的男人嫁过去……晓芮,世界这么大,你总得给自己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跑来跑去的,哪一天是个完?人是不可以这样漂浮在世上的…… 画室拥挤不堪。老人的口气疲惫而温和。 7外景墓地日 孟晓芮一边心不在焉地接听,一边从背囊里掏出一束用塑料纸包裹的红色玫瑰花。她用嘴唇整理花瓣儿,被花刺扎了一下,听得不耐烦了。 孟晓芮:你放心吧!我不是同性恋,我也没得抑郁症,我顶多顶多算半个独身主义者,还是见风使舵型的(笑一会儿静下来)……妈妈,别为我操心了。我跟你一样,也想生个漂亮孩子,详情以后再说……(微笑)祝彼此成功吧,拜! 她左盼右顾,从背囊里掏出一听啤酒,似乎要献给逝者,却砰一声拉开,自己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她像拍人的肩膀一样拍着石碑。 孟晓芮:老人家,我越来越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安静的男人。 她突然呛住,啤酒雾一样喷了出来。 孟晓芮(眼泪汪汪):好爸爸……女儿想你了。 墓主的名字始终没有出现。 8内景画室夜 王碧云有节奏地用力调色,像准备抹灰的泥瓦匠似的。画板上一滩深红。她在落笔前短促地停下来,抬着头,畏惧而困惑地看着画布。秋天的山景五彩斑斓。画笔斜着切下去,紧接着又是一笔,极不协调的颜色像血一样从山岗上涌了出来。 9内景走廊夜 门半开着,露出画室凌乱的一角。当啷啷,好像是画板脱手了。紧接着哗啦一声巨响,似乎是扑救不及,把画架乃至把轮椅给弄翻了。万籁俱寂。黑洞洞的走廊尽头,射灯照耀着一幅人物肖像——神秘的年轻男子意气风发地注视着镜头,露出了无比灿烂的笑容。 10外景院门日(字幕:四十年代后期台北) 绿色铁门的局部。窥视孔的小门朝里打开,露出陈秋水(20岁左右)年轻的面容。 男佣(画外音/闽南语):是陈秋水先生吗? 陈秋水谦恭地点点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小门啪一声关闭。镜头从院外拍摄。铁门打开了一道缝,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院墙上钉着木制门牌——牙医/王庭武宅——四周爬满了常春藤和野蔷薇,从绿树掩映的小楼那边传来了风琴声,弹的是当时流行的台湾民谣。 11内景客厅日 典雅的中式陈设。风琴声若隐若现,弹得执拗而笨拙。王太太(40多岁)坐在沙发上娓娓而谈。她身穿旗袍,轻声细语,气质非常优雅。陈秋水毕恭毕敬地坐在茶几对面,竭力掩饰举止的拘谨。 王太太:你家是哪里人! 陈秋水:泉州。 王太太:我指的不是祖籍。 陈秋水:噢……我家在苗栗仙山,狮潭那边。 王太太(意外):从乡下考上医专不容易……家境不错吧? 女佣上茶。陈秋水连忙起身,又立即坐下了。 陈秋水:父亲以前开糖厂。他病故以后,几个叔叔分家……家境不太好,所以我想课余多做一些事情…… 王太太把一个信封顺着茶几轻轻推过来。陈秋水深深鞠躬。王太太看着陈秋水身后,他也忍不住回过头去。一个怯生生的男孩子(12岁)站在楼梯中间。 王太太:雨萌,快下来给陈老师行礼! 少年毫无反应。陈秋水从拘谨中解脱,爽朗地笑起来。 陈秋水(英语):你弹得真棒! 少年表情冷漠。 王太太:他的发音一直没有长进,就是因为不爱张嘴。 陈秋水:您放心,我有办法。(英语)你欢迎我吗? 王雨萌;no! 陈秋水张着嘴,被噎住了。 12外景院落日 铁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王碧云(18岁左右)挤进门缝儿,用后背把门顶严,闭着眼靠了一会儿。她穿着裙装校服,清秀文静,微微皱着眉头,好像不太愉快。她被朗读英语(内容是林肯的著名演讲)的陌生声音吸引,一边穿过院子,一边频频往楼上看,在那个窗口下面站住了。 陈秋水(画外音):明白了没有?我的第一条定律就是厚脸皮,要大声朗读,抑扬顿挫。只要你肯张开嘴巴,读错了也没关系。 王雨萌(画外音):错了……为什么没关系? 陈秋水(画外音):这还用问,因为脸皮厚啊! 王碧云噗哧笑了。她强迫自己走开,却禁不住那个声音的诱惑。 陈秋水(画外音):第二条定律就是成双成对,背单词一定要成双成对——(英语)男孩儿女孩儿,男生女生,男皮鞋女皮鞋,男厕所女厕所…… 王碧云又想笑,不小心撞在树枝上了。 13内景琴房日 陈秋水一边收拾书包准备下课,一边示范发音。 陈秋水(英语):男皮鞋。 王雨萌(英语):男皮鞋。 陈秋水(英语):男厕所。 王雨萌(英语):男厕所。 王雨萌坐在琴凳上,很开心地晃着两条腿。 陈秋水:知道为什么教你这些单词吗? 王雨萌摇摇头。 陈秋水:等你长大了,在舞台上独奏表演,大家都看着你。他们看你什么? 王雨萌屏住呼吸。 陈秋水:他们看你的皮鞋擦的干净不干净。 孩子笑了。 14内景楼梯日 王碧云爬楼梯,揉着前额的痛处。 陈秋水(画外音):你在掌声中抱着鲜花退场,你的皮鞋咔咔咔,带着你往哪儿跑? 王雨萌(画外音/英语):男……男厕所。 王碧云忍俊不禁。 陈秋水(画外音):太棒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记住,(英语)你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再见! 王碧云想从楼梯上退下来,已经来不及了。陈秋水出现在楼梯顶端,跳了两级台阶才突然发现她,险些停不住滑倒。她的美貌和恬静,他的活力和英俊,在一瞬之间同时让对方感到震惊,彼此一上一下,久久凝视。陈秋水露出了充满感染力的特有的笑容。王碧云一直捂着前额的红肿处,样子很怪异。 陈秋水:你是雨萌的姐姐? 王碧云:…… 陈秋水:我是陈秋水。你好! 王碧云:……你好。 握手之后,俩人几乎同时为对方让路,却谁也不肯先走。 陈秋水(英语):女士优先! 王碧云(英语):男……男生……请…… 她的发音极差,也可能是联想到刚才授课的内容,俩人默契地笑了。陈秋水不再客气,经过对方身边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捂在前额上的手。 陈秋水:你……发烧了吗? 不语。 陈秋水(打趣):这是不是你们女中的礼节,见了不受欢迎的人就把手放在这个地方,等他滚蛋了再把手放下来? 王碧云(纯真而羞涩):不是的……我这里擦破了一点儿皮……对不起。 她转身登上楼梯,拐入了自己的房间,那只手始终没有放下来。陈秋水眨巴着眼睛,看看手心手背,把它搭在前额上,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 15外景院门/坡道日 陈秋水向大门里的男佣鞠躬致谢。铁门关闭之后,他的稳重和拘束一扫而光,兴奋地来了两个侧滚翻,差点儿趴在坡道上。他捡起帽子戴好,觉出异样,走了几步停下来,困惑地看着镜头。一个穿校服的男生站在院门对面的道崖上,倒背双手,痴呆呆地望着围墙和树丛后面的小楼。 他叫孟子路(19岁),一个其貌不扬憨头憨脑的人。他僵硬地扭动脖子,凶巴巴地瞪着陈秋水。陈秋水咧嘴笑笑,慌忙走开,拐过街角之后,忍不住回身偷窥。只见孟子路走近大门,把一朵玫瑰花放在门边,逃似地跑开,越跑越快。陈秋水发现苗头不对,撒腿飞奔。 16内景闺房日 墙上贴着风景素描和静物写生。母亲往女儿的额头上抹碘酒。王雨萌在邻室背诵刚刚学会的英语单词,声音宏亮,认真得有点儿夸张。王碧云不时抽搐,憋着不笑快憋坏了。母亲兴致勃勃,竟然毫无察觉。 王太太:……看着没什么,学问还真是不坏!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就比前边请的几个人聪明!说让雨萌张嘴,雨萌就真的张嘴了……疼吗? 王碧云蜷起身子,紧紧地捂着嘴。母亲这才发现女儿在笑,很诧异。 王太太:你笑什么?搞什么鬼名堂?女孩子怎么可以笑成这个样子? 王碧云(喘口气):妈妈……求求你,让弟弟闭一会儿嘴好吗? 弟弟的声音越发笨拙而嘹亮。母亲拍女儿一巴掌,俩人一块儿笑起来了。 17外景坡道日 陈秋水跑过一个拐弯儿,放慢了脚步,身后传来狗熊一样的喘息和咚咚的脚步声。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越想越觉得有趣。孟子路刹不住身子,踉踉跄跄地冲到前面,好不容易才慢下来。他等着陈秋水走近,俩人气喘吁吁地沿着坡道并排往下走。 陈秋水:……幸会。 孟子路:你是谁? 陈秋水:你是谁? 孟子路:我是王碧云的同学。 陈秋水:王碧云是谁? 孟子路(一愣):你到底是谁? 陈秋水(一本正经):我是新来的助手。 孟子路:……什么助手? 陈秋水:王先生给人拔牙的时候,我给他递钳子。 陈秋水偷偷观察对方。孟子路将信将疑,叹了口气。 陈秋水:你跑什么? 孟子路:你跑什么? 陈秋水:王先生上次醉酒,把一个人的好牙给拔了……你长得像那个人。 孟子路(表情难过):我……我是王碧云的男朋友。 陈秋水:明白,给牙医的女儿当男朋友要小心,站在门外边是对的……你属于哪一类男朋友?是白天做梦的那种,还是晚上做梦的那种? 孟子路突如其来地抽泣,咧着嘴蹲下了。陈秋水毫无防备,围着他团团转。 孟子路:我是白天晚上都做梦的那种……我醒不了了…… 陈秋水:好啦好啦,都一样大家都一样……醒了就没意思了。 陈秋水把孟子路揪起来,搂着他往坡下走。 陈秋水:……当然,做梦也要想办法钻到大门里边去做,不能站在门外边…… 俩人嘀嘀咕咕,像一对儿亲密的老朋友。 18外景院门/坡道日 镜头从孟子路经常站立的那个视角拍摄。院门紧闭。空无一人。石砌坡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院子里传出风琴伴奏的师生二重唱,唱功拙劣,却是一首旋律优美的英文歌曲。 19内景琴房日 手指在琴键上呆板地敲动。陈秋水一手拿着歌谱,一手打拍子,边唱边用表情向王雨萌强调某些发音并用表情表示他的满意程度。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到对面的闺房,王碧云在画素描,画板上方露出她的两只眼睛。双方不时对视,又不经意地闪开目光。女佣端着茶具登上楼梯,王碧云接手,给琴房端过来。陈秋水把手捂在脑门上表示谢意,把王碧云逗笑了。歌唱没有停止。陈秋水躲开男孩儿的注意,把一封粉纸叠的情书偷偷塞过去。王碧云没有表情,向外走的时候随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陈秋水立即跑调了。男孩儿歪着脑袋,不解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王碧云回到闺房,把画板调过来。陈秋水看着素描上的自己和躲在画板后面的那双眼睛,被一种朦胧的激情深深地打动了。 20外景院门/坡道日 视角依旧。二重唱变成了三重唱,少女的声音温柔而醇美。曲目也换了,缓慢悠扬,像虔诚的圣歌一样。一辆奥斯汀哼哼唧唧地爬上坡道,停在门前。王庭武(50多岁)下车。他身穿白色中山装,留着漂亮的胡须,戴礼帽,拎医箱,拄文明棍儿,举止飘逸潇洒。他隔着掉头的汽车往坡道这边看。汽车开走了,他仍在看。勿庸置疑,是孟子路固执而愚蠢地站在老地方,姿势和神态完全一样,只是更憔悴了。 王庭武: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孟子路:…… 王庭武: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站在那个鬼地方到底想干什么? 孟子路:…… 王庭武:欠钱了吗?(高声)是你欠我的钱,还是我欠你的钱? 王庭武径直走过来,两只脚绊了一下,否则还真看不出他喝醉了。孟子路想跑,咬牙挺着,就要哭出来了。 王庭武(鼻梁对鼻梁):告诉我,想干什么? 孟子路:……我也不知道。 王庭武(意外地温柔):张嘴。 孟子路乖乖张嘴,王庭武像给自己照镜子一样往里看。 王庭武:长了一嘴马牙,你也配站在这个地方? 孟子路(呻吟):……我没办法! 王庭武(温和):我有办法。 王庭武把医箱放在地上打开,蹲着挑家什,金属的光芒叮当闪烁。孟子路撒腿就跑。王庭武捞他的腿没捞住,醉得站不起来,把拐棍儿朝他的后脊梁扔过去。 王庭武:滚! 孟子路像受惊的马一样向前飞奔。 21外景食摊夜 风很大。蒸锅的热气被吹向一边,笼罩了站着吃肉粽的两个人。背后不远处的灰墙上,庆祝光复和加强治安的标语已经有些斑驳了。显然是孟子路请客,他的表情很巴结。 孟子路:吃!你吃啊!跟上回一样,还是我请客。别担心,吃吧……(忍不住了)秋水,你……你真的把我的信交给她了? 陈秋水狠狠地瞪他一眼。 孟子路(朝画外):再来两个肉粽……不!来四个! 俩人在大风中吃得津津有味儿。孟子路狼吞虎咽,要减少损失似的。 孟子路:你教她弟弟唱英文歌……她为什么跟着唱? 陈秋水:你问她去。 孟子路:……王碧云的爸爸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陈秋水晃晃四个手指。孟子路把张开的大巴掌伸到对方脸前。 孟子路:我给你这么多! 陈秋水鼓着一嘴肉粽,不解地看着他。 孟子路(低声):求求你……你别去他们家了。 陈秋水险些呕出来。他用力下咽,从信封里掏出一张钱,差点儿被风吹走。他用碗把钱压在柜台上,认真地给孟子路鞠了一躬,掉头而去。孟子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他把剩余的粽子用力往嘴里塞,整个身子笼罩在飘舞的热气之中。 22内景琴房日 王雨萌坐在琴凳上懒洋洋地读着一首歌词,显然非常生疏,也不理解是什么意思,读得嗑嗑巴巴。屋子里很安静,似乎没有别的人。 王雨萌(英文):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在一个五月的美丽的清晨,你说过,你爱我…… 镜头从窗户外面朝里拍摄。陈秋水和王碧云趴在窗台上,各偎着一边窗框,眺望远处的山景。两个人谁也不说话,而且谁也不看谁,却共同陶醉于这种无言的状态, 王雨萌(画外音):歌词读完了! 陈秋水:再来一遍。 王雨萌(画外音/英文):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在一个五月的美丽的清晨…… 王碧云的头发被风吹到脸上。她妩媚地撩头发的动作让陈秋水屏住了呼吸。 王雨萌(画外音/英文):……歌声多么令人快乐,你说过,你爱我…… 陈秋水:停!注意发音……(英文)你说过,你爱我! 王雨萌(画外音/英文):你说过,你爱我。 王碧云发现对方在注视自己,目光躲闪了一下,随即迟疑地迎上去。 陈秋水(英文):你爱我! 王雨萌(画外音/英文):你爱我。 陈秋水(英文):爱我! 王雨萌(英文):爱我…… 孩子终于不耐烦了,把歌本摔在琴键上,风琴嗡地一声。 王雨萌:真没意思!姐姐,我们做点儿有意思的事情吧! 陈秋水和王碧云彼此凝视,突然意识到什么,同时把目光移开了。 23内景客厅/楼梯日 王太太四处走动,整理花卉和摆件儿。她心情不错,从楼梯口横穿过去,又退回来,疑惑地顺着楼梯往上看,仔细分辨那些奇怪的声音。 王雨萌(画外音/英文):太棒了!太棒了…… 王碧云(画外音):……转身……往这边转!哎呀!小心…… 王太太睁大了眼睛。陈秋水倒立着出现在楼梯顶端。他的上衣下坠,露着一大截肚皮和脊梁。他以脚代手走了一圈,又转回了琴房。欢呼声、笑声和掌声。王太太惊愕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快。 24外景院落/餐厅黄昏大雨 大雨滂沱。镜头沿着窗户横向移动,玻璃上淋着雨水,室内光线温暖。可以影影绰绰看到围着餐桌愉快用餐的一家人。王庭武坐在上首,谈笑风生。王太太面带笑容,欠着身子为斜对面的一个人夹菜。在玻璃上雨水稀薄的片刻,我们发现那个人竟然是陈秋水。 25内景餐厅黄昏大雨 佣人的身影在背景中走动。王庭武坐在正中间,高谈阔论,醉意朦胧。王太太和女儿坐在右侧,儿子和陈秋水坐在左侧。两个年轻人正好面对面。王太太笑容可掬,对陈秋水格外关照,让王碧云暗自开心,不时与他对视。这些都没有逃过王太太的眼睛。 王庭武:……暑假从日本回台湾,在轮船的甲板上跟一个美女擦肩而过,一见钟情!一个非此人不娶,一个非此人不嫁……你们猜这两个孤男寡女是谁? 王雨萌:是爸爸妈妈! 王庭武:我跟你妈妈是金童玉女,不是孤男寡女! 众人笑。 王庭武(凑近陈秋水):是你们台大医学院的杜院长和杜太太!这是最漂亮的教材,你要好好学习,否则你算什么优等生! 王太太(嗔怪):庭武。 王庭武:杜太太漂亮,可是……(用叉子威胁似地指着陈秋水)你记住,有一个人比她还漂亮……你知道她是谁!你知道! 王太太:庭武! 陈秋水很尴尬,不知如何应对,礼貌地笑着。王碧云的脸因为羞怯和幸福而胀得通红。王太太夺走了丈夫的酒杯。王庭武毫无所动,目不转睛地盯着陈秋水咀嚼的觜巴,把后者给盯毛了。 王庭武:你的牙不错。我喜欢牙好的人。为什么?因为牙好的人……心好!请你把黄油和面包给我递过来……谢谢。餐桌安静了。陈秋水左右看看,迅速判断了一下,觉得自己可以说话了。 陈秋水:有件事情很抱歉,我想解释一下。 王太太:不必客气。 陈秋水鞠躬,吸了口气。 陈秋水:学校放假,我想回苗栗看望母亲,雨萌的课要耽误一段时间……深感抱歉! 陈秋水再次鞠躬。不知为什么,王太太突然显得很兴奋。 王太太:陈老师不必这么客气。其实,应该抱歉的是我们。没想到事情这么凑巧……您等一下,我去给您拿一样东西…… 两个年轻人相视一笑。王庭武塞了一嘴面包,老辣地眯着眼睛。王太太返回,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顺着餐桌推到陈秋水面前。年轻人似乎仍旧没有感到危险的来临。 王太太:这是本月的薪水和后两个月的薪水,请务必收下。 陈秋水(受宠若惊):……这……这…… 王碧云:妈妈给你,你就收下吧。 王太太:是这样……我有个朋友是英文教师,因为生病丢了工作,我出于怜悯就贸然答应了她,结果弄得自己很为难…… 顿时鸦雀无声。窗外雷雨交加。 王太太:所以……所以……非常抱歉了……抱歉! 王太太的语速从来没有这么快过,也从来没有这么语无伦次过。陈秋水脸色苍白,用受惊的目光向王碧云求助,发现她的眼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王庭武醉醺醺地笑着,眼睛眯得更小了。只有雨萌不谙世事,吃着喝着。 陈秋水(嗓音沙哑):我……我可以先不回苗栗……我教得不好……没有经验……有欠妥的地方,我可以改……如果你们允许…… 王太太(急切):你教得很好!非常好!我和全家都感谢你…… 王碧云(落泪):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妈妈,你对人不公平! 王雨萌(满嘴食物):妈妈,姐姐怎么了? 王太太欲言又止,抓住女儿的手,阻止她说话。 王庭武(诡异):你的朋友是教日语的吧? 王太太(冷漠):你喝多了! 王太太使劲儿拽住女儿的胳膊,不让她挣脱自己。陈秋水张着嘴,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他微笑着站起来,竭力掩饰内心的酸楚。 陈秋水:好吧!就这样……谢谢你们一向对我的关照,也谢谢这场大雨,让我留下来享受了这么好的晚餐。我会……(注视王碧云,使劲儿咽吐沫)我会永远怀念你们!时间不早了…… 王庭武(无能为力):牙出了问题……找我。 王碧云(猛然抽泣):对不起……对不起…… 她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奔向楼梯。陈秋水用凄惨的目光看着她。 26外景院门/坡道黄昏雨 铁门咣一声关闭。陈秋水朝它鞠躬,一转身愣住了。孟子路徒劳地打着雨伞,浑身湿透,像落汤鸡一样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路灯照亮了飘拂的雨丝,一片凄凉。 孟子路:岳父岳母请你吃饭了? 陈秋水(哭笑不得):你是不是饿傻了? 孟子路:未婚妻都请你吃什么了? 陈秋水:请我吃人肉了。 孟子路:啊啊! 孟子路怪叫了一声,举着雨伞朝陈秋水拍过来。 陈秋水(措手不及):你疯啦! 两个人撕打在一起,重重地撞击铁门。倒地之后,沾了满身泥水,翻滚着爬起来接着打。孟子路掐住陈秋水的脖子,把他顶在铁门上,目光绝望而疯狂。 孟子路:……她要是读了我的信……事情绝不会这样! 陈秋水:你松手! 孟子路:你没有把我的信给她看!你骗我!你早就为自己盘算好了…… 陈秋水:笨蛋!你是个笨蛋! 孟子路愣住了。 陈秋水:你的信被扔进了垃圾桶……它只配呆在垃圾桶!(说给自己听)你还想接着做梦吗?醒醒吧,(大吼)自作多情的笨蛋! 孟子路哭叫着,一拳打在陈秋水的下巴上。两个绝望的人再一次撕打在一起,彷佛要借此解脱似的。他们的身体轮番撞击铁门,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突然,陈秋水听到铁门开启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就意识到是谁站在那里,立即紧紧地搂住孟子路的两条胳膊。 陈秋水(低声):她来了……快走……不要回头…… 孟子路:你怕难堪,我不怕!我从来就不怕…… 陈秋水(哀伤):子路!别让我丢人……我才是笨蛋呢! 孟子路挣巴了几下,竟然顺从地跟着他走起来。 孟子路(哭泣):……垃圾桶……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陈秋水:把腰挺起来!你是好样儿的……(扯开嗓门唱歌)我们站在北投的山岗上,让海风吹拂胸膛,白云滚滚飞越海峡,我们乘风而去奔向故乡…… 孟子路跟着他唱起来。王碧云站在雨中,泪流满面。一把伞伸过来挡住了雨水,是沉默的父亲站在她背后了。风雨中,两个一瘸一拐的人互相紧紧地搂抱着,引吭高歌而去。 27外景农舍日雨后 小桥流水。黑瓦白墙。一个规则尽失的院落和斑驳的门楼,显现了家境的衰微。透过昏暗的门洞,可以看见雇工在院子里穿梭忙碌。门前是雨后泥泞的村道,牧童赶着几头水牛缓慢地走过去。农舍后面,巨大的水车露出转动的一角,发出均匀而沉闷的夯击声。 28内景米仓日 水车带动木杵,在舂米用的石臼里咚咚起落。几个雇工装束近似,光脚,戴斗笠,戴深色套袖和白色遮面布。一个捣米的人走神儿了,手搁在石臼里不动,木杵沉重地砸下来。 雇工(闽南语):小心!找死呀! 雇工扑倒了那个人,并坚决地替换了他。他躺在地上不动,随后百无聊赖地滚动身体,直到被墙边的米囤挡住。他仰面朝天,直瞪瞪地看着天花板。门响,光线发生了变化。他抬起头来,拉掉遮面布——陈秋水的下巴瘀伤未消,面容憔悴得可怕,像变了一个人。在门框明亮的光线里,凝立着母亲微弯的身影。徐凤娘(近50岁)比实际年龄要苍老,慈祥而沉默,目光温和却透出坚毅之色。她一手拎着水罐,一手抱着水碗,平静地看着儿子。 陈秋水:……妈妈。 徐凤娘:你在台北交了一个女朋友? 陈秋水:…… 徐凤娘:你出来一下。 陈秋水懒得解释,又躺了下去,突然呼一下坐起来,睁大了眼睛。 29外景院落日 陈秋水在布满障碍物的院子里奔跑,左闪右挪,腾身飞越,搞得鸭叫鸡鸣,雇工纷纷躲避。他在水洼里摔得仰面朝天,斗笠飞了出去,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接着狂奔。 30外景门洞/村道日 镜头从里朝外拍摄。陈秋水冲出门洞,左看没有,右看没有,像求助的孩子一样焦急地回过头来,等他再把身子转过去,一辆装满甘蔗的牛车挡住了视线。牛车慢吞吞地碾过水洼,王碧云的身影从车后移了出来。她背着画板,站在村道对面的屋檐底下,浑身溅满了泥浆,裙装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陈秋水蓬头垢面,木呆呆的,落魄得令人心酸。 陈秋水:碧云……你怎么来了? 王碧云:……我来看看你。 陈秋水:从火车站过来的? 王碧云(点头):迷路了……怎么找也找不着。 陈秋水(打趣):让我看看,真的是你吗? 陈秋水把手捂在前额上。王碧云默契地笑着,眼睛里却涌满了泪花,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两个人就要扑上去拥抱对方了,却不可思议地克制住了。母亲在院子深处静静地看着他们。陈秋水径直趟过水洼,牵起王碧云的手,让她从稍微干一些的路面跳过来。 31内景寝屋日 陈设简陋却厚重,显示了往昔岁月的殷实。屋子里静得像没有人一样。王碧云显然刚刚洗漱过,头发湿淋淋的。她怯生生地坐在一张巨大的木床上,披着棉被,伸着两条光腿,听凭陈秋水的母亲用毛巾为她热敷膝盖和脚踝。母亲很温和,但是话不多。墙上挂着家庭成员不同年龄段的旧照片,带有隐约的日制痕迹。相片上的亡父挑着眉毛,似乎是那种极其乐观却非常不走运的人;母亲却是平静而坚毅的面相,与现实中的状态相似。 徐凤娘:女孩子不应该这样离家。 王碧云(羞怯):对不起……画社的同学到新竹写生……我是顺道过来的。 陈秋水在门口探头探脑。 徐凤娘(没回头):出去! 陈秋水吓得嗖一下缩回去。 徐凤娘:肿成这个样子,路上磕碰了? 王碧云:小时候得过风湿……阴雨天会肿一些,平常没事的。 徐凤娘:那就更不应该离家。 陈秋水探着脑袋,朝王碧云吐舌头。 32内景堂屋黄昏 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竹笋摆在桌子中央,三个人静静地吃饭。王碧云头发扎好了,换了一件村姑式的鲜艳衣服。热气笼罩了她的秀色,在陈秋水眼里,美得犹如梦境。母亲无语,也不给客人布菜,埋头吃自己的,让气氛更宁静了。 徐凤娘(平静自然):吃好了饭,送客人去火车站。 陈秋水:妈妈……没有回台北的车了。 无语,继续静静地吃饭。 徐凤娘:过一会儿去镇子里通个电话。 陈秋水:哎。 母亲吃好了,轻轻叹息了一声,像男人一样用巴掌擦着嘴角。 徐凤娘:女孩子……不应该在外面过夜。 母亲拿着自己的碗筷离开了。王碧云很窘迫,陈秋水凑过来。 陈秋水(低声):这件衣服是妈妈的嫁衣,你穿着真漂亮! 陈秋水努努嘴,示意她对母亲表面的冷漠不要介意。 33外景院落夜 月光如水。母亲在搓板上用力搓洗衣服。 34内景米仓夜 王碧云举着马灯,目不转睛地看着某个地方。一只系着绳子的竹篮摇摇晃晃地垂入画面,一直往下降。篮子里是几册书籍。陈秋水从天花板的窟窿里爬出来,悬了片刻,先跳上米囤,再跳到地面。马灯照亮了竹篮,书被陈秋水的手一本一本捡出来——《坟》、《恩格斯社会主义发展史》、《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著者的头像依稀可辨。两个年轻人坐在木墩上,灯火在脸上跳跃,静得能听见书页掀动的声音。王碧云离对方很近,额头抵着米囤,深情地看着他五官的细节。陈秋水沉浸在书中,忽略了这种目光。 王碧云:秋水,我们画社的几个同学商量好了,一块儿报考杭州美专! 陈秋水:是么?你肯定能考上,她们未必。 陈秋水注意力仍旧在书上。 王碧云:……你是左翼团体的人? 陈秋水(抬起头来):你害怕吗? 王碧云摇头。 陈秋水(自嘲):我觉得我就是鲁迅先生说的那种人,一个破落户的飘零子弟……一个叛逆者和勇敢的斗士……你冷不冷?腿还疼吗? 王碧云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35内景堂屋夜 母亲晾烤客人的裙装,灶火映红了慈祥的面孔。 36内景米仓夜 陈秋水把空米袋和苫布等能垫的东西都抓过来,叠好之后垫到对方木墩上。 陈秋水(体贴):以后也别大意……关节不能受潮。 王碧云(抓住他的手):安安静静的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要做一个叛逆者? 陈秋水:……想让更多的人过上更有尊严的生活……(笑)一句话说不清楚。 王碧云:你相信会有更美好的生活吗? 陈秋水:当然!我坚信! 王碧云:秋水……看着我。 陈秋水:嗯? 王碧云(英文):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陈秋水(英文):……在一个五月的美丽的早晨…… 王碧云(英文):你说过,你爱我……(轻声)你爱我…… 俩人凝视,彼此在瞬间被击中了。王碧云抚摸他受伤的下巴,嘴唇渐渐靠拢,终于羞涩而甜蜜地吻在了一起,并迅速陷入激情的漩涡,疯狂得似乎要冲毁一切羁绊。不知是谁碰掉了水闸的木栓,水车嘎吱嘎吱地转起来,俩人无动于衷。当木杵在石臼里发出第一声巨响,陈秋水才猛然醒悟,扑过去慌乱地寻找闸栓,好不容易把水车停住,已经晚了。 徐凤娘(画外音):秋水。 陈秋水(嗓音颤抖):哎…… 徐凤娘(画外音):跟炳岩阿伯说过了,明天用他的牛车。 陈秋水:知道了。 徐凤娘(画外音):客人的床铺好了,请她过来休息吧。 陈秋水:哎…… 米仓里的两个人近乎窒息,解脱似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37外景村口晨小雨 牛车碾着泥泞的车辙前行。陈秋水和王碧云脸朝后坐在车上,蒙着一块黄颜色的桐油雨布。母亲打着伞,在十几米开外跟着往前走,鞋在积水里踩湿了也顾不得。 陈秋水:妈妈!回去吧! 母亲不说话,过一会儿便用力摆摆手,直勾勾的目光里含了无限叮咛和牵挂。陈秋水站起来,挥舞手臂,向母亲告别。 陈秋水:妈妈!回去吧!妈妈!保重身体!再见!雨下大了,您快回去吧! 母亲终于放慢了脚步,站在一棵橄榄树旁不动了。她孤独的身影在朦胧的雨雾中渐渐远去,成了告别者心头永恒的痛楚。 38外景稻田日小雨 陈秋水背着王碧云穿越稻田中的小路,精神抖擞地唱着一首在当时非常忌讳的苏联革命歌曲。王碧云撑着雨布,静静地伏在恋人背上,用嘴唇触碰他的头发。远处传来小火车高亢的鸣笛声。 39外景铁道线日 蒸汽小火车的十几节车厢拉满甘蔗,沿着曲折的山麓奔驰。陈秋水在高高的甘蔗垛上迎风而立,胸膛赤裸,衬衣像旗帜一样在身后飘扬。王碧云裹着雨布跪在他腿边,紧紧抱住他,胆怯而又兴奋。陈秋水仰天长啸。 陈秋水:呜——呜! 车头卷着浓烟冲进了隧道。在黑暗扑来的瞬间,响起猛烈的枪声。 40外景坡道夜 空无一人。远远近近断断续续的枪声。 41内景餐厅夜 窗外零星的枪声。家具的陈设和人的装束略有变化。一家人忧心忡忡地吃饭,谁都没有食欲,只有王太太吃得很夸张,好像跟谁赌气似的。雨萌恐惧地依偎着她。王碧云的发型变了,显得成熟了许多。她焦虑不安,索性把碗筷放下了。王庭武在捅烟斗,侧着耳朵听收音机。音量不大,但是能听出是在播报民国36年3月国军清剿叛乱者的消息,以及戒严令和通缉令之类的内容。 王太太:不让你跟他交往……(瞥一眼女儿)就是不听! 沉默。 王太太:不想把女儿许配给这种靠不住的人……(瞪着丈夫)你也不听! 沉默。 王太太:这下好了……不是想定婚吗?(刚要冷笑却差点儿哭出来)现在就定吧……(大声)把戒指给他,去给自己换一颗子弹吧! 王碧云很平静,早就习惯了。 王庭武(漠然):你说那么多干什么?先听听人家的吧。 王太太:听!听!给你听! 王太太把音量拧到最大,餐厅里充满了“枪决!枪决!枪决!”的播音声。突然,大家隐约听见有人敲院门。王庭武关掉收音机,敲门声顿时变得猛烈而疯狂,把全家人吓坏了。雨萌哭了,不敢哭出声,紧紧抱住妈妈。王庭武依旧很冷静,烟斗却掉在地上了。王碧云勇敢地向门外走去。 王太太(尖叫):站住! 她冲过去拦住女儿的去路。 王碧云(平静):妈妈,让开一些。 王太太:别动……我不许你放他进来! 王碧云:你可以不让他进来,不能不让我出去。 王太太:不许你给他开门! 王碧云:我不给他开门……我给自己开门! 王太太愣住了。王碧云毅然绕开她走出去。 王太太:好……滚吧……别回来……滚! 她嚎啕了,歇斯底里地打落鱼缸。王庭武点燃了烟斗,朝那些垂死蹦跳的金鱼悠然地喷了一口青烟。 42外景院门/坡道夜 铁门开启,王碧云愣住了。门缝儿里是孟子路的脸,满头大汗,滚动的汗珠儿在路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把一封叠好的信递过来,盯着她。王碧云关门,孟子路把一条腿插进门缝儿,因为内心的剧烈矛盾而表情扭曲。 孟子路:你会后悔的! 王碧云:都什么时候了……你要干什么! 孟子路:如果我告诉你……这封信不是我写的…… 王碧云猛然醒悟,把信抓过去,急切地拆开。 孟子路(难过之极):为什么不把它扔进垃圾桶? 王碧云(歉疚):谢谢你…… 孟子路:快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去! 王碧云读信时旁若无人的表情,让孟子路见证了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他百感交加,自己从外面把铁门轻轻带上,美丽的面孔不见了。 孟子路(呢喃):……把他也扔进垃圾桶……扔进去吧…… 他醉酒一样摇摇晃晃地往坡道下面走去。 43内景米仓夜雨 雷雨交加。徐凤娘的影子晃来晃去,看不明白她在干什么。她举着长长的竹竿,把顶棚的木板一块一块顶开,那几本书终于带着尘土掉下来,砸在她头上和身上。虽然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们。大木盆里装满了水,一本书被按进去,漂了起来,又一本书被按进去……母亲的手按着搅着翻动着,像泡洗衣服似的。静静的水车在瓢泼大雨中颤动了一下,嘎吱嘎吱地旋转起来。木杵伴着雷声咚咚起落,泡软的书页被一叠一叠地丢进石臼,舂得像烂泥一样。 44内景/外景轿车/街道夜小雨 轿车在雨中行驶并接连缓慢地转弯,雨刷器嗒嗒摇摆,水纹儿后面有士兵的钢盔和街垒的石头朦胧闪动,看不清街道的细节。路灯的光线不时照进车内,在王庭武和王碧云的脸上划过。王碧云一身护士装束,紧紧抱着父亲的医箱,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边。轿车缓慢地停在一辆汽车后面,前车移动之后迅速顶上去。王庭武把证件递到窗外,宪兵的雨衣、袖标、枪械和白手套匆匆一闪,证件又递了回来。他情绪很高,一直在打趣。 王庭武:你们警备司令的龋齿是我给他拔的……光复以后,我给当兵的拔了好几百颗牙了,最大的一颗有半截粉笔那么长…… 宪兵(画外音):快走! 王庭武:谢谢……牙疼了找我! 驶离之后,他含混地骂了一句脏话。轿车开上了一条光线很暗的颠簸的道路。 45外景旧街夜小雨 轿车开进了一条又长又窄又黑的街道,街边两三层的陈旧店铺显得很高大,黑糊糊的像夹着一条幽深的山谷。空中是凌乱错落的招牌和商幡,中文里夹杂着零星的日文,涉及的大抵是渔业和海运之类。所有店铺都打烊了,也许最近根本就没有开过门。只有一户没有上窗板,浑黄的灯光射到街上来,窗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靠着墙打瞌睡。轿车停在路边,车灯随即熄灭了。这个地方离港湾不远,能隐约听到海浪拍岸的声音。 46内景轿车夜小雨 雨点敲击着车棚,没有动静。王碧云呼吸急促。王庭武回头看看她,什么也没说,对着小酒壶昂起头来。砰一声,一个人扑到车身上。他的脸贴着前门的玻璃往里看,双方都看不清,又扑到后门往里看——是陈秋水那张布满雨水的绝望而焦急的脸! 王碧云(失声):秋水! 陈秋水呼一下拉开车门,对视一眼,湿淋淋地钻进来。俩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对方的面孔,千言万语,无以诉说。王庭武咂了一口酒,从后视镜里瞟了他们一下。 王庭武:五分钟。 他开门下车。 47外景旧街夜小雨 王庭武撞上车门,晃晃悠悠地走到一个店铺的屋檐底下,靠在阴影里不动了。雨水砸在车顶上,在微弱的光线里像一片盛开的银色的花朵。 48内景轿车夜小雨 王碧云搂着陈秋水的脖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陈秋水比较克制,眼睛里闪着泪光,却故作镇静。 陈秋水:别哭了……有什么话快告诉我!时间来不及了! 陈秋水笨拙地为她擦眼泪,越擦越多。 王碧云:……我不让你走……我跟你一块儿上船…… 陈秋水:别说傻话! 他把她紧紧揽在怀里。 陈秋水:等着我!我一定平平安安回来见你,见我母亲……她把我抚养成人,我来不及报答,也不能见她一面……她把定婚的东西都准备齐了,一直眼巴巴地等着我去苗栗接她…… 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陈秋水:等事情过去了,你一定去告诉老人家,我很好我还活着!告诉她我不会给她丢脸…… 王碧云: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尽孝……她也是我的妈妈! 陈秋水:碧云! 王碧云:秋水!我永远等着你。你不回来,我去找你……你也等着我! 陈秋水:我等着…… 俩人饮泪而吻,相拥而恸。 49外景旧街夜小雨 王庭武走向汽车,走到中途踉跄了一下,想一想,转身往回走。 50内景轿车夜小雨 俩人的情绪稳定了一些。王碧云在医箱里翻东西,陈秋水频频抚摸她的鬓发。她把一个精致的速写本和一支名牌自来水笔递给他,又塞给他一条没织完的男式围巾,线团滚到车座底下去了。她把线揪断,打了个死结。她飞快地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直不停地叮嘱着。 王碧云:……想家了翻翻这些本子……老师说我考得很好,等杭州美专的录取通知寄来,我最晚秋天就能过去……用这支笔给我写信……爸爸说大陆那边冬天很冷,刮风的时候把它围在领子里面……差几针就织好了…… 她继续翻找,越急越找不着,医箱整个倒扣在底板上了。王碧云发现了那个东西,迅速抓到手里,藏在背后。她满脸泪水,却努力笑着。 王碧云:把眼睛闭上。 王碧云抬起陈秋水的手,把一枚金戒指戴在他手指上。 王碧云(抚摸):喜欢吗? 陈秋水(喜悦而悲伤):喜欢……我什么也不能给你……我身上现在什么也没有…… 王碧云:没关系。记住……今天是陈秋水和王碧云定婚的日子! 陈秋水:我要记不住怎么办? 王碧云:…… 陈秋水:你放心!哪天我忘了,就是我不在了。 陈秋水本想强颜欢笑以宽慰对方,却使两个人受到更猛烈的冲击,紧紧拥抱,悲痛欲绝。车门突然开启,王庭武一屁股砸在座椅上,酒气熏天。 王庭武(语无伦次):够了吧……我跟你们杜院长打听你的底细,你爷爷的爷爷从海那边怎么漂过来的我都一清二楚。可是我怎么就没看明白,陈秋水还是个左翼分子……你个王八蛋! 他发动汽车,嗤嗤笑着。 王庭武:杜院长是农家子弟,可杜太太是大家闺秀……这个童话的意思你明白么? 陈秋水:秋水明白……谢谢您一向的器重和关照! 陈秋水伸出手来。 王庭武(轰油门):我不跟左翼分子握手。 陈秋水打开车门,回身最后看了一眼。王碧云揪住他的衣襟不放,汽车启动了,仍旧用力揪着不放。陈秋水跟着跑了几步,误会她了。 陈秋水:碧云松手……快走吧! 王庭武(醉叫):好好刷牙! 王碧云终于把陈秋水的一只铜扣子揪了下来,关闭的车门将陈秋水突然醒悟的悲伤表情挡在了车外。轿车颠簸前行。王碧云泪眼婆娑地看着铜扣子,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儿里。她扭头往后看,雨蒙蒙的旧街布满水洼,陈秋水跟着跑了一段不得不停下来,凄凉的身影渐渐模糊了。 51内景走廊/客厅日 陈秋水的肖像平放在地上,被人用浅色的包装纸从四面包起来。一支粗铅笔在纸上用英文飞快地书写画名——《五月的清晨》。王碧云坐在客厅的轮椅上,神色疲倦,注视两个白人搬运工把这幅画从自己身边抬过去。在屋子的其他角落,能看到别的搬运工在静悄悄地忙碌。王碧云的目光从一处移到另一处。她的侄女王莉莉(近30岁)拿着电话子机从某个角落钻出来。这个第二代华裔移民的言谈举止完全美国化了。 王莉莉(英文):姑妈,表姐的电话。 王碧云(英文):从哪里打来的? 王莉莉(英文):不知道……大概是从月亮上吧。 笑。王碧云捂住话筒,极其茫然地看着侄女。 王碧云(英文):莉莉……我是不入流的画家,你们这么郑重其事……真的值得么?会不会成为笑柄? 王莉莉(英文):姑妈,你是最好的! 王碧云(勉强笑笑):……喂,晓芮吗……你在哪里? 王莉莉吻姑妈的额头,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安慰她了。 52外景餐厅夜 俯瞰台北的夜空,灯火如海。 孟晓芮(笑):我在世界最高的地方。 王碧云(画外音/讥讽):是珠穆朗玛峰吗? 孟晓芮坐在台北101大厦顶楼的餐厅里吃西餐,手里夹着烟卷,咖啡旁边摆着开启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蓝光映着她的面孔。她穿着淡蓝色的吊带装,胸前悬着一个沉甸甸的项坠,举止优雅了许多。 孟晓芮:妈妈,你真以为女儿有那么大的本事? 王碧云(画外音):你要发了疯,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孟晓芮(笑):知我者,老妈也! 四周是成双成对的年轻白领,格调优雅而时尚。餐厅的空中吊着几台液晶电视,屏幕对着不同的方向,播着不同的节目——台商对着镜头用暧昧的语言大发政治牢骚;衣冠楚楚的小白脸儿大谈戒急用忍之类;知名台湾艺人在上海的舞台上向当地的父老兄弟姐妹们大声问好,回应的声浪如山呼海啸——孟晓芮瞟一眼这个喧嚣的场面。 孟晓芮(严肃):……妈妈,我知道你不愿意提起以前的事情,可我还是想问……我想问你一个关于爱情的问题。 王碧云(画外音):妈妈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孟晓芮(谨慎):妈妈!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你何必把它们藏在心里呢?有些事情我以前不在意,但是现在我很想知道……妈妈别挂电话! 王碧云(画外音):晓芮……不谈这些好吗?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孟晓芮:跟我有关系!我在爱情上是个白痴,你有义务开导我! 沉默。 孟晓芮(缓和口气):我难产了,你要不帮我,孩子生不出来,让我拿什么换稿费养活自己(笑)……妈妈听好,我开始问了……(语速放慢)你为一个根本等不到的人等了那么久,你觉得压抑不压抑?你觉得自己是个心理有缺陷的人吗? 王碧云(画外音/英文):不!不!不要这样! 电话挂断了。母亲的惊呼把孟晓芮吓了一跳,直瞪瞪地看着桌边的电脑。屏幕上的大作刚刚开了个头,题目是——《纪念碑》。情侣们愉悦而优雅地示爱,甚至有两个女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轻轻触吻。台湾艺人则在众人头顶上用沙哑的呻吟歌颂——爱情。一个男侍应生晃着鞋尖,暧昧地看着孟晓芮。 孟晓芮:一杯卡布基诺……加冰! 她刻薄地瞪了对方一眼。 53内景客厅日 黑人搬运工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把一幅肖像画摘下来。 搬运工(英文):对不起……对不起……这样可以吗? 王碧云(英文):很好……现在这样很好。 王碧云仰着脑袋盯着它徐徐下降。它挂在客厅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里,规格跟陈秋水那一幅差不多,仔细看才能看出画的是孟子路。他剃了光头,表情与陈秋水相反,非常沉闷,跟梵高自画像的格调类似。两个搬运工接住了它。王碧云用手绢擦擦画框,掸掸画面,不太高兴。 王碧云:不可以用手摸,带着手套摸更不行! 搬运工听不懂她的埋怨,面面相觑。她适时地露出了笑容 王碧云(英文):谢谢,你们干得棒极了。 画像穿过客厅,那张忧郁的面孔离她越来越远,渐渐模糊了。 54外景院门/坡道日(字幕:五十年代前期) 叠现孟子路那张憨厚的面孔。他站在老地方,留着成年人的发型,打扮得很体面,表情却仍旧像孩子一样单纯和局促,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哆嗦了一下,更紧张了。轿车爬上坡道,停在门口。铁门依旧,但是颜色变了。王庭武下车,准备进门时发现了什么,扭头朝镜头注视。他拎着文明棍径直走过来。孟子路手持一枝红色的玫瑰花,盯着对方的拐棍,胳膊下意识地抬了一下,防备它抡过来。 王庭武(微笑):小伙子,好久不见了! 孟子路(松了口气):……我一直在香港。 王庭武:是赌马还是做学问? 孟子路:……我继承了父亲的茶庄。 王庭武:噢,有出息了!可是出息不大……你哪怕换个地方,爬到树上去,要么坐到墙头上去! 孟子路(脸通红):我觉得……这样很好。 王庭武:好在哪里?喜欢她就追着她跟她理论,你盯着窗户有什么用! 孟子路:……能看她一眼就好。 王庭武(叹息):她去乡下了,改日吧……花儿留下,我来替你献佛。 孟子路受宠若惊,鞠躬递花。 王庭武:……你怎么了? 孟子路在脸上乱摸,流鼻血了,越流越多。 王庭武:别低头!下巴抬起来……跟我去屋里洗一洗! 孟子路:不必麻烦……您不必麻烦。 孟子路兴奋过度,又怕样子难堪,摆摆手慌忙走开。他一会儿仰头,一会儿埋头,把手上的血往地上甩,还忘不了回身鞠躬,走了几步,再次欠身鞠躬。他乍着两条胳膊,就这样充满喜悦而又狼狈不堪地走远了。 55内景妈祖庙日 窗格外的阳光像片片鱼鳞,亮得刺眼。殿堂不大,光线昏暗,却十分清洁。妈祖的塑像表情慈祥,额前香雾缭绕。徐凤娘和王碧云闭目合什,持香默祷。王碧云美貌依旧,多了一些沧桑感和坚毅之色。她的打扮朴素得体,像一个小学老师,这正是她现在的职业。徐凤娘则老多了,儿子的不辞而别和杳无音信显然摧毁了她的身心,她变得软弱而且恍惚了。她们把香棒一一插在香炉里。王碧云去一边求签,母亲原地不动,伸手扒住了护栏。她的目光充满了哀求,盯着妈祖的面孔发呆。 56外景村道/门洞日 王碧云搀着徐凤娘走来,给一群鸭子让路,随后踏上小桥。她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里面装着中药包和西药瓶之类。徐凤娘指着桥头一户人家,无语。 王碧云:……您想说什么? 徐凤娘:炳坤家的喜饼做得好。 王碧云:噢。 徐凤娘:我订了280份定婚喜饼…… 王碧云(不是第一次听了):是啊。 徐凤娘:炳坤好高兴……他说女方家的亲戚真多…… 王碧云:亲戚不多,是爸爸的酒友多。 徐凤娘:我说秋水走了,饼也不要做了,炳坤就哭啦!(微笑)到手的钱掉在河里了。 王碧云:妈妈……看台阶。 她们下桥拐弯,从桥畔一个垂钓者(40岁左右)身后走过。 垂钓者(阴阳怪气):不是儿媳妇,比儿媳妇还孝顺,大姐有福! 她们没有回头,继续走路。 垂钓者:便宜了谁不行?可惜呀……便宜共军了! 她们继续沿着村道往前走,拐进了自家的门洞。片刻功夫,王碧云拿着暖瓶和茶杯走出门洞,来到垂钓者身边,给他沏了一杯茶。 王碧云(不卑不亢):您天天守在这里,辛苦了。 垂钓者:不客气!工作吗,应该的。 王碧云:您刚才说……共军?什么意思? 垂钓者(茶水烫了觜):……我一直在钓鱼,我什么也没说。 王碧云:他在什么地方?他肯定还活着……对不对? 垂钓者:茶不错……对你来说,他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哎嗨! 垂钓者站起来,吃力地控制着鱼杆儿。王碧云若有所思地盯着水面,一条吞钩的大鱼在垂死挣扎,搅得水花翻飞。 57内景堂屋黄昏 徐凤娘用缝衣针把签纸扎在相框上。十几张签纸快把相框糊满了,陈秋水的学生照露出一角。母亲的手指在儿子脸上轻轻抚摸。餐桌已经摆好了饭菜。王碧云把一盆汤端上来,解掉围裙,搀徐凤娘坐下,自己坐在对面盛饭。墙边的条案上摆着一台声音微弱的矿石收音机,听得出是反共新闻,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徐凤娘目光茫然,接碗的手有点儿哆嗦。 徐凤娘:……又抽了一个下签。 王碧云:没事的……秋水保证没事的。 徐凤娘:往菜里加一些酱油。 王碧云:医生不让您吃酱油。 徐凤娘:……太淡了。 俩人默默地吃着。 徐凤娘:侄子侄女儿平时都过来照顾我,你不用担心。 王碧云:您尝尝这个。 徐凤娘:来回坐车费钱,别跑了……教书又不省心。 王碧云:学校放假了,我可以多住几天……妈妈! 徐凤娘觉出了声音的异样,抬头看着她。 王碧云:您答应我吧? 徐凤娘:孩子…… 王碧云(目光乞求):……您替秋水把戒指给我戴上吧? 徐凤娘:听炳岩他们说……我儿子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王碧云:我不管……(目光湿润)我的戒指在秋水手上,我的手上什么也没有…… 徐凤娘用颤抖的手指为王碧云整理凌乱的鬓角。 徐凤娘:人不可糊涂啊……别耽误了自己,做我的女儿吧? 王碧云:不!不…… 徐凤娘:定婚的布料都在柜子里,式样旧了,你要不嫌弃……拿去做衣裳穿吧。 王碧云的泪水夺眶而出。 58内景堂屋夜 王碧云一边刷碗一边流泪,不时用套袖把下巴上的眼泪抹去。一枚项坠儿从领口滑出来,在她胸前轻轻晃动——竟然是那枚擦得闪闪发亮的铜扣子。此前,我们已经在孟晓芮身上见到过这个项坠了。徐凤娘歪在竹躺椅上打瞌睡,她膝盖上的收音机噪音小多了,正在播报韩战战况和有关志愿军的险恶消息。传来炮弹飞翔和即将爆炸的尖啸声。 59外景战壕/坑道日雪后(字幕:朝鲜) 排山倒海的轰炸声和不停飞溅的泥土与冰雪。积雪的山坡变成一片焦土,蜿蜒的战壕淹没在火焰和浓烟之中。但是在战壕里边,当四周尚未完全安静下来,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开始继续运行了——运弹药运伤员运饭菜运工料运猪肉等等的士兵来来往往,擦枪的打盹的写信的抽烟的吃饭的抹药的吹琴的聊天的……镜头跟着一副担架在弯弯曲曲的战壕里运动,形形色色的官兵扑面而来,纷纷让路——担架上躺着一个受伤的医务兵,血糊糊的胳膊上带着红十字袖标,帽子炸飞了,满脸灰土,头发很短,猛一看是个男的。不料此人中途醒过来,一听呻吟竟是女的,一看眼神更是女的了。她叫王金娣(19岁),一个眼睛大大的皮肤黑黑的牙齿白白的漂亮姑娘,好像有点儿骄气,呻吟了几下便落泪了。镜头跟着她钻进了一个巨大而忙碌的坑道口,担架眨眼就被来去匆匆的身影吞没了。 60内景手术室日(地下) 截肢手术正在收尾,到处是血。上下左右都是粗大的支撑木。 男助手(画外音):下一个! 截肢者被抬走。几个助手扑上去整理手术床,更换各种用具和器械。主刀医生退到墙边歇息,没摘口罩,几乎一挨墙就睡着了。 女助手:徐大夫,到隔壁躺一会儿吧……您都站了二十个小时了。 他点点头,没吭声儿,睡得很安静。王金娣被搭上手术台。他立即醒了,三两步就跨过去,埋头查看伤情。王金娣盯着他口罩上面的两只眼睛,恐惧得近乎窒息。 男助手(大声):……右上肢下臂撕裂伤……楔型4×7左右……失血大约500毫升…… 清创完毕,主刀伸手要器械。 王金娣(含泪哀求):慢点儿…… 主刀没理她,开始操作。 王金娣(大声):哎呀!轻一点儿! 主刀觉得意外,用手背拍打她的脸蛋,把她打懵了,再也不敢出声儿。手术继续进行。离手术台稍远的助手们嘀嘀咕咕。 女助手(画外音):真够呛!人家腿断了都不吭声儿……哪个部队的?叫什么名字? 男助手(看纸单):王金……王金娣……83师的,遇上空袭了…… 女助手(声音稍大):行了行了……炮弹皮还没指甲盖儿大呢! 王金娣泪流满面,呲牙咧嘴,不胜疼痛似的。 61内景走廊日(地下) 主刀医生从手术室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摘掉口罩——当然是我们所期待的陈秋水的脸!一张疲惫至极带着青色胡子茬的男子汉的脸。他用眼神儿有气无力地跟人打招呼,走了没几步就顺着墙根滑倒了。女助手探头张望。 女助手:徐大夫! 他姿势怪异,发出了低沉而均匀的鼾声。 62外景战壕晨小雪 两副担架抬着伤员逶迤而来,王金娣背着医药箱跟在后面,不时为伤员掖一下被子。她的右臂吊着绷带,却英姿飒爽,东张西望,满脸喜气,远不是受伤那天的狼狈相了。担架在十字路口拐弯,她已经跟着拐过去了,又退回来,往另一个方向看。在壕壁的斜坡上,一个披着棉袄的人背对着她,正在刷牙。因为没有水,只能让雪在嘴里化成水,一耸一耸刷得很辛苦。她凑过去,歪着脑袋端详他。 王金娣:嘿! 陈秋水吓一跳,看着她,没认出来。 王金娣:你贵姓?是徐大夫吗? 陈秋水:什么事? 陈秋水不想分散精力,继续刷牙。王金娣把眼睛瞪圆了,抬手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呛得他咳嗽起来。陈秋水:胡闹!你想干什么? 王金娣:你说干什么?我都快疼死了你还扇我耳光,你忘啦? 王金娣咯咯笑起来,伸手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做戴口罩状。 王金娣:没错!就是你……一双冷酷的眼睛! 陈秋水(想起来了):你是83师的…… 王金娣(夸张地敬礼):83师司令部直属卫生队卫生员王金娣,向军部战地医院军医徐秋云同志致以最崇高的革命的敬礼! 陈秋水(用牙刷回礼):向胆小爱哭怕疼……眼睛大头发短的假小子致敬! 俩人哈哈大笑,像老朋友似的。 陈秋水:你的伤怎么样? 王金娣:好多了。 王金娣把牙缸夺过去,倒掉里边的雪。 陈秋水:干什么? 王金娣(神秘):一个小礼物……我敢保证,你一定喜欢! 她从干粮袋里掏出两大块冻硬的米饭,扔在茶缸里。 陈秋水:天呐……一年多没见过稻米了!(啃不动)是米饭吗? 王金娣:别着急。 王金娣拿出包着自制保温套的军用水壶,把热水倒进茶缸,又从挎包里掏出小铁勺,戳一戳搅一搅,加点水再搅一搅。她是一个非常细致而且非常善于生活的女孩子。陈秋水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细腻的动作,更吸引他的似乎不是漂亮姑娘,而是那些食物。 王金娣:再加点儿青菜,就是我们上海人爱吃的菜泡饭了……听说过菜泡饭吗? 陈秋水:别搅了,再搅就凉了。 他把茶缸抓过去,却不好意思了,跟对方谦让起来。王金娣笑着推他的胳膊,他顺势找个避风的角度,靠着壕壁吃起来。王金娣移到他对面,满足地看着他,目光里生出了另外一些复杂的意味。 王金娣:你是台湾人? 陈秋水:听谁说的? 王金娣:在卫生队换药,都说缝得太漂亮啦,是军部那个台湾人缝的吧……慢点儿吃。 陈秋水(匆匆抬头):谢谢你的礼物……你们上海人了不起,水泡饭也这么好吃。 王金娣:卫生队的人都说上海人娇气。 陈秋水:……为什么? 王金娣:我喜欢刷牙。 陈秋水(笑):怪不得你的牙这么白……别听他们的! 王金娣:就是吗!上海人怎么了?台湾人也喜欢刷牙! 陈秋水:你说得很对……上海人喜欢吃米饭,台湾人也喜欢吃米饭! 俩人高兴地笑起来。 陈秋水:台湾一个伟人曾经说过,一个人牙好意味着心好,所以要好好刷牙……你的右臂有伤,可以用左手试试…… 镜头从战壕上拉起来。陈秋水一边吃一边比比划划,王金娣听得入了迷。 63外景战壕日雪后 遥远的炮击声和断断续续的点射声。速写本上的素描相继掀过去——王家的宅邸、王雨萌弹风琴、王庭武叼烟斗、王太太抱猫、台北街景、苗栗村景、米仓水车、徐凤娘沧桑的面孔——陈秋水抬起忧伤的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披着白大褂儿,坐在战壕某个死角的土坎儿上,避风避人,默默地想心事。掀到下一页,是王碧云的自画像,空白处填满了那首“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的英文情歌。再掀一页,是王碧云的两寸照片,贴在速写纸正中,脸显得很小,表情却异常清晰,像真的笑了一样。陈秋水战栗了一下,醒悟这只是一张照片,远在天涯的恋人令他断肠心碎。他从贴身的口袋深处掏出金戒指,反复端详,又摘下王碧云给他的钢笔,想写点儿什么,却盯着某处发呆,好像找不到词儿了。他没有听到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哨兵撕心裂肺地咆哮起来。 哨兵(画外音):卧倒! 几声剧烈的爆炸,泥土从天而降。战壕安静了一会儿,士兵们纷纷起身拍打衣服,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大家齐刷刷地扭过头去。 士兵(画外音):谁挂彩了? 士兵(画外音):徐大夫! 战士们朝同一个方向涌去。众人被看到的情景弄得愣住了——陈秋水在泥土和冰雪中爬来爬去,惊恐万分地四处乱摸,像个旁若无人嘟嘟囔囔的瞎子一样。一个战士替他把速写本捡起来,另一个战士替他把钢笔捡起来,他们闹不明白他还想找什么。 64内景坑道地下 横幅上写着——欢送徐秋云同志奔赴新的战斗岗位。这是离出入口不远的大堂,黑压压地挤满了医护人员和伤兵。手风琴和长鼓演奏朝鲜民歌《桔梗谣》,过门儿一完,人群中间一个人翩翩起舞,得个满堂彩。王金娣拨开人群用力往前挤,眼睛一亮,有板有眼的舞者竟然是陈秋水。 她跟着击掌伴奏,终于按捺不住,把医药箱挂在别人脖子上,跳进场子对舞起来。她的舞姿优美得出人意料,赢得更强烈的喝彩声。俩人愉快地对视,借身体靠拢的机会断断续续对话。 陈秋水:跟谁学的? 王金娣:你呢? 陈秋水(打趣):我多才多艺。 王金娣:我喜欢跳舞……比刷牙还喜欢! 陈秋水:伤好了? 王金娣:自己看! 俩人跳出了新花样儿,众人欢呼。 王金娣:你去哪儿? 陈秋水:战俘管理所。 王金娣(意外):伺候美国佬? 陈秋水:我懂英文……多才多艺是吧? 王金娣:……还能见到你吗? 陈秋水:…… 舞曲戛然而止。欢声雷动。 众人(齐呼):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响起了更加欢快的朝鲜舞曲,观众越聚越多。王金娣独舞,优美地含笑旋转,能看见在前排鼓掌的陈秋水。旋转完毕,鞠躬谢幕,起身后发现陈秋水不见了。节目在持续,女声小合唱。王金娣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在病房走廊里寻找,在手术室门口寻找,就要哭出来了。 65外景战壕夜大雪 雪色反光,映出飘然的鹅毛大雪。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和笑声。没有辅助光线,陈秋水弯着腰兜圈子,在壕底壕壁徒劳地扒拉来扒拉去,脑袋恨不得扎到雪里去。他的棉帽和后背都白了,顶着厚厚一层雪花。王金娣走来,放慢了脚步,不敢肯定是谁,更看不懂这是搞什么名堂。手电光射出去,陈秋水愕然转身。 陈秋水:关掉! 手电筒灭掉了。 陈秋水:谁? 王金娣(委屈):给你伴舞的……你要调走了也不告诉人家! 陈秋水(白牙一闪):我也是刚刚接到通知……不遵守防空条例,小心哨兵抓你。 他继续茫然搜寻。 王金娣:找什么?我帮你找! 她得不到回应,索性跟在对方后面,煞有介事地在雪地里摸起来。 王金娣:到底找什么?纽扣?钢笔?……牙刷! 陈秋水(叹口气):跟牙刷有点儿关系。 王金娣:什么? 陈秋水(一本正经):牙……我的门牙嗑掉了。 王金娣:真的! 王金娣信以为真,跪在雪地里惊惶地四处乱摸。陈秋水靠着壕壁坐下,嗤嗤笑了。 王金娣:……骗人?你骗人! 王金娣恍然大悟,挥拳捶打他的肩膀和棉帽子。 陈秋水:行了行了!牙真的要给你打掉了。 王金娣:我要罚你! 王金娣坐在他旁边,喘口气,从身上连续掏出几个苹果往他口袋里塞。 陈秋水(阻拦):别罚了,一个就够了! 王金娣:幸亏今天来了……要不就见不到了。 她用衣袖给对方擦净一个苹果,又给自己擦净一个,大口吃起来。陈秋水觉得有问题,朝旁边挪了挪,张开大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俩人喀嚓喀嚓地大嚼大咽,谁也不说话,好像就是为了吃这两个苹果才坐到这里来的。 王金娣:徐秋云。 陈秋水(确知不妙):嗯? 王金娣:我觉得你这个人挺好的。 陈秋水(噎了一下):……哪儿好? 王金娣:哪儿都好。 陈秋水的警觉得到证实,又下意识地挪一挪,让苹果很夸张地塞满嘴巴。 王金娣:你给我写信好吗? 陈秋水再塞一些苹果到嘴里,喘气都困难了。 王金娣:寄不了让人带过来……83师司令部直属卫生队王金娣收,娣是女字边加一个弟弟的弟……你先给我写信,我就知道往哪儿给你回信了。 陈秋水:算了吧,我忙……你也忙,写信干什么? 王金娣(小声):我喜欢你…… 陈秋水噎得站起来,用力下咽,吃力地弯了腰继续搜寻。王金娣不说话,也不再啃苹果,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有难过的意思了。 陈秋水(于心不忍):这样吧……我是独生子,既没有弟弟也没有妹妹,你愿意给我当弟弟还是当妹妹?你活蹦乱跳的像个男孩子,还是当弟弟吧……怎么样?要不当小妹妹……你自己定。 王金娣抓起一把雪投向他的脸,一出手就散了,再投一把还是散了,又抓一把……好像抓到了什么东西,低头分辨。 陈秋水:什么东西? 王金娣:……手榴弹拉环…… 陈秋水:等等……(接过去)把手电筒给我!快! 在手电的照射下,裹着薄冰的戒指金光一闪。在高处警戒的哨兵大吼了一声。 哨兵(画外音):关闭手电!找死吗! 电光熄灭。陈秋水让身体朝后直挺挺地倒在雪地上,无比愉快地呻吟了一声。 陈秋水:找死啊真是找死啊……找不到真是要死掉啦…… 王金娣:谁的东西? 陈秋水把跪在雪地里的功臣给忘了。他欠起身子,犹豫了一下。 陈秋水:……你嫂子给我的定婚戒指。 说完有点儿后悔,在纷飞的雪花中,这个静静的小小的身影太令人同情了。 陈秋水:谢谢你……妹……妹妹。 王金娣微笑,眼睛却闪着泪花。陈秋水无奈地叹了口气。坑道那边的联欢就要结束了,全体高唱《志愿军战歌》,歌声在战地的雪夜中激昂回荡。 66外景/内景火车站/车厢日 管乐吹奏的《志愿军战歌》。一列载满归国志愿军的火车花团锦簇,缓缓进站。王金娣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一脸纯真的喜悦,皮肤晒得更黑更健康了。这是北方的某个小城市,不是终点站,军车短暂停留补给之后将继续南进。站台上站满了载歌载舞献花送水的军人和民众,一片喧腾。一支质量不高的小型军乐队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上,等列车停稳之后向后转,因为停在站台另一侧的军车就要启动了。哨音尖利,歇息的战士们纷纷登车。一位大娘用漏斗朝王金娣的军用水壶灌水。王金娣好奇地东张西望,突然睁大了眼睛。一个靠着柱子的军人在讲笑话,陆续登车的战友们哈哈大笑。那人转身匆匆掐灭烟头……是陈秋水!王金娣兴奋得招手大叫。 王金娣:徐秋云!徐秋云! 陈秋水毫无反应。王金娣朝车下挤去,从路过的窗口再次探出头去。 王金娣(声嘶力竭):哥!哥! 陈秋水排队登车,就要踏上踏板了。王金娣发疯一般挤出车厢,碰洒了别人的水杯,身后怨声四起。轰的一声,军乐队开奏向前向前向前…… 王金娣扑向那节车厢,踏板下边已经没有人了。她顺着车窗往前跑。 王金娣:哥!哥! 战士:你哥是谁呀? 王金娣:徐秋云! 战士(画外音):他在后边。 王金娣扭头往回跑。机车喷气,调度员挥舞绿旗子。 王金娣(满头大汗):徐秋云!徐秋云…… 陈秋水(画外音):金娣! 王金娣猛然转身,从一溜窗口里探出一张张好奇的脸,很感兴趣地看着她。陈秋水的身子从十几米外的一个窗口探出来,用力朝她挥手。 陈秋水:金娣!我在这儿! 王金娣:……哥! 王金娣刚刚抓住陈秋水的手,车身咣当撞击了一下就启动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王金娣:那么大声叫你你也不答应! 陈秋水:哭什么!你们去哪儿? 王金娣:石家庄……你呢? 陈秋水:武汉,也可能是南京。 陈秋水帮着擦眼泪,她跟着列车往前走,越擦泪越多。许多脑袋伸出前前后后的窗户看她,嘀嘀咕咕指指点点。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王金娣(大声):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陈秋水:写啦! 王金娣:就写了两封! 战友们哄笑。 陈秋水:工作忙……别哭啦…… 列车缓缓加速,她先跟着走,随后跑起来。她把在口袋里临时抓到的苹果和花生塞到车窗里,又突然想起什么,匆匆忙忙地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塞给陈秋水。 王金娣:用这个给我写信! 陈秋水:松手吧……当心! 王金娣:你的呢? 陈秋水(没听明白):……什么? 王金娣二话不说,把手飞快地神向他的上衣口袋。 陈秋水:别!别……哎! 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把那只珍贵的钢笔夺走了。 陈秋水(狼狈):……把笔还给我……我给你望远镜!我给你望远镜做纪念! 战友们笑得更加开心。车速快得跟不上了,王金娣不得不松手。 王金娣:我用它给你写信! 陈秋水:保管好!一定要保管好……用纯蓝墨水……别用蓝黑的…… 王金娣抹着眼泪停下来,一只手紧紧攥着钢笔,一只手朝远去的列车不停挥舞。军乐队的演奏略微跑调儿,却威武雄壮,震耳欲聋。陈秋水仍旧探着身子大喊大叫,不知在叮嘱什么,样子可怜巴巴的。 67外景坡道日 一辆新型皮卡沿着弯道自下而上高速行驶。 68外景院门/坡道日 皮卡犹犹豫豫地停在院门对面,离那个固定的位置有十几米的距离。孟晓芮从车上跳下来,把墨镜推上前额,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变化不大,但是院门不同了,是矛刺铁栅带编花的式样,添了些假冒的贵族气。木头门牌上是两个隶书墨字——韩宅。孟晓芮探头探脑地凑过去,一只牛犊般的大狗突然扑到栅栏上,朝门外咆哮起来。她嗖一下窜到坡道对面去了。司机(40岁)在驾驶室里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司机:小姐…… 孟晓芮:等一下。 孟晓芮变换位置,找到了观察二楼窗口的最佳角度,恰恰是那个地方,分毫不差。 孟晓芮(用手指着):这里! 司机把车开过去一点儿,打开货厢的边板,还是吃不准。 司机:放地上? 孟晓芮:当然。 司机把一束红玫瑰放在路面上,又放了一束……镜头升起来,车厢里深红一片,竟然装满了鲜艳的玫瑰花!司机是一个爱说话的家伙。 司机:送给什么人? 孟晓芮:喜欢站在这里的人。 司机:这家伙真有福气……情人? 孟晓芮(不悦):死人! 司机(看看路面):这地方……出过车祸? 孟晓芮(忍无可忍):先生,我付钱了没有? 司机:在公司付过了。 孟晓芮:雇人聊天儿的钱付了吗? 司机:…… 司机尴尬地连连鞠躬致歉,车都发动了,又补了一句。 司机:小姐节哀!请务必节哀! 孟晓芮站在花丛之中,仿佛被催眠了似的,呆呆地看着铁栅栏门,视线模糊了。 69外景同上日小雨(字幕:六十年代前期) 叠现那扇熟悉的湿漉漉的铁门,一些漆皮已经剥落了。雨丝在常春藤的枝叶上沙沙作响。女佣(50岁)从铁门里移出来,谦卑地看着镜头。 女佣(闽南语):您是孟子路先生吗? 孟子路撑着雨伞,衣冠楚楚,留着漂亮的胡须,猛一眼看不出是他。但是玫瑰花依旧,拘谨的气质依旧,只是更隐蔽一些了。 孟子路:……是我。 女佣(闽南语):王先生请您进来一下。 孟子路(意外):……叫我吗? 女佣把门缝推得大一些,做出请的手势。孟子路动作僵硬地走过来,在石头路面上滑了一下,险些把伞扔出去。他在竭力恢复平衡并保持尊严。 70内景客厅日小雨 女佣的手把玫瑰花插入花瓶。花瓶被轻轻放在摆着茶具和小酒壶的茶几中间。屋子里回荡着王庭武爽朗的笑声。他穿着中式布衫,攥着烟斗,表情依旧丰富,气色却差多了,有轻度酒精中毒的迹象。孟子路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像军人一样毕恭毕敬。 王庭武:我满以为你不是娶妻生子,就是死了心了!到头来既没成家也没死心……我要是再有一个女儿,现在就把她嫁给你(笑)……生意好吗? 孟子路(不好意思):还好……伯母不在? 王庭武:办移民了,跟儿子住在温哥华。我下半年也过去。 孟子路(关切):碧云……她也走? 王庭武:她要愿意走,我能拖到今天? 孟子路(释然):不走也好……她的风湿好些了吧? 王庭武:时好时坏。我最不放心不是这个,(指指脑袋)是这个! 孟子路(鼓足勇气):她还是单身? 王庭武(饮酒):不——是! 孟子路嘴角抽搐了一下。 王庭武:多少年了?她一直跟他过。 他用烟斗往孟子路身后指指。孟子路回头,发现陈秋水在画框里冲他灿烂地笑着,好像在讥讽他似的。深藏内心的痛苦和妒意在发酵,他故作平静地转过身来,喝茶。 王庭武:我以前一直以为你脑子有毛病……对不起,我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孟子路苦笑着摇摇头。 孟子路:我父亲生前也这么说。 王庭武:其实有毛病的不是你,是她!你应该能看出来,我是聪明人……(饮酒)可是聪明人的女儿非常不聪明,她的脑子是一根竹管子,钻进去就不拐弯儿啦……(指着肖像)为了打听这个家伙的下落,她恨不得跑遍全台湾的监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饮酒)早在海上喂了鱼了,见什么尸! 孟子路隔着茶几拍他的肩膀,想把酒瓶拿过来,没有成功。 王庭武:孟先生,她总是这个样子……以后你还肯来吗? 孟子路;只要她还在等陈秋水,我一定来。 王庭武(没听明白):你的意思是…… 孟子路:她等一个等不到的人……我还有机会。 王庭武看着他,嗤嗤地笑了。 王庭武:一直没看出来,你跟我一样……是个聪明人! 女佣(画外音):小姐回来啦! 王庭武手忙脚乱地藏酒壶。孟子路屏住呼吸,直挺挺地站着。可以看到王碧云在门厅里跺脚的背影。她把伞递给女佣,转身走进客厅。虽然发型变得老成,神色平静淡漠,在孟子路眼中,却依旧美得令人心碎。他痴迷地看着她。王碧云稍感意外,却迅速反应过来,矜持地淡淡一笑。 王碧云:您好。 孟子路:你……你好。 王碧云:从香港来? 孟子路:嗯。 王碧云:你留胡子了。 孟子路:嗯……刚下课? 王碧云(点点头):请坐吧。 孟子路乖乖坐下,突然觉得不妥,又站起来。王碧云经过父亲身边的时候,闻到了酒味儿,在花盆后面看看,在父亲口袋里摸摸。 王庭武:我没喝! 王碧云鬼使神差地从沙发底下掏出酒壶,递给女佣。 王碧云:爸爸,我收拾一下东西马上走。 王庭武:去苗栗? 王碧云:去台东会一个朋友。 王庭武:又想找人帮你挖死尸吗? 王碧云不理他,独自上楼,腿脚略微有些吃力。孟子路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突然在脸上摸起来。他原地跳开,还是慢了,鼻血滴在了地毯上。 孟子路(惶然):对不起……对不起…… 王庭武:周妈!拿棉球来……你经常这样吗? 孟子路刚堵上鼻子,立即蹲下来用棉球擦地毯。 孟子路:对不起……把地毯弄赃了。 王庭武:不用管它,先管你自己吧……觉得好些了么? 王碧云拎着提包下楼,看了看孟子路,后者想掩饰鼻子塞满棉花的丑态。 王碧云:……用冷水冲一冲前额,我的班上有个孩子也这样……冲一冲很管用。(帮王庭武整理衣领)别喝了,你已经酒精中毒了……爸爸,我明天赶回来。 王庭武:你醉得比我厉害……跑来跑去的有意义吗?喝多了吧? 王碧云:这个朋友在日本做生意,跟大陆有来往……我想当面托付他。 王碧云一边解释一边匆匆往外走。 孟子路:碧云…… 王碧云回过头来看着他。 孟子路(手无处放):我香港那边的朋友也认识大陆人,需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来跟人家说…… 王碧云(斟酌):谢谢……(看手表)咱们找机会详谈。 孟子路:你…… 王碧云:嗯? 孟子路:……外面在下雨。 王碧云(不解其意):我知道。 孟子路:腿……腿不要淋雨。 王碧云:……谢谢。 她推门出去了。孟子路站了片刻,蹲下来接着擦地毯。王庭武站在他背后,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 71内景/外景车厢/海岸日 镜头从里朝外拍摄。列车在太麻里海岸线附近的线路上奔驰。透过车窗玻璃的反光,层层波浪与王碧云若有所思的面孔重叠在一起。 72内景/外景车厢/铁桥日 镜头从相同的角度拍摄。窗外是铁路桥的钢架与苍茫的河流,车轮的滚动声节奏强烈。在车窗玻璃的反光里,显现的是陈秋水的面孔。他穿着军装,佩大尉军衔,表情依旧爽朗,目光却隐含着一丝沉郁。他用皱巴巴的包装纸托着一块点心,吃得很仔细。广播喇叭播放着当时(1963年左右)流行的一首大合唱,歌声纯朴激昂。 播音员(画外音):本次列车的终点杭州火车站就要到了,请旅客同志们带好自己的行李和车票,准备下车…… 陈秋水把没吃完的干粮包好揣起来,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东西。 73外景校门日 古色古香的建筑和美术学院的招牌以及适时的标语。碧草如毯,绿树如茵。 74内景图书馆日 一个带套袖的老馆员沿着笨重的书架检索书籍。背景深处有人打扫卫生,阳光的光栅中尘粒飘舞。 老馆员:是1947年的吗? 陈秋水(画外音):是47年……民国36年…… 透过层层书架,可以看见陈秋水被分割的身体和面孔。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阅览桌后面,像一个等着老师发考卷的学生。老馆员抱着两册硬皮旧书走来,砰一下放在书桌上,从老花镜上边看着对方。 老馆员:你是台湾的籍贯? 陈秋水:嗯。 老馆员:这是47、48两年的校友录……(翻开某页)自己看吧。 陈秋水:您等一下……(打开速写本)这个人您有印象吗? 老馆员凑近了看看,摇摇头。 陈秋水:您再仔细看看。 老馆员:……这地方我资格最老,不记得有过台湾女学生。 陈秋水:我在武汉军区工作的时候,给你们写过信……你们也是这样说的。 老馆员转到书架后面整理图书。陈秋水仔细翻阅,在小本子上记录。 老馆员:你前年来过吧? 陈秋水(苦笑):来过,没带介绍信,你们不给查。 老馆员:你怎么就断定她来这里读书了? 陈秋水:她说过她要来……找不到她,能找到认识她的人也好。 老馆员:她是你什么人? 陈秋水抬起头来笑着,难以掩饰内心的孤苦无助。 陈秋水:她是我爱人。 老馆员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速写本搁在桌边,拴在本子上做书签用的红丝带垂下来,坠着那枚闪闪发光的金戒指。 75外景校门/街道日小雨 厦门某艺术院校的门楼和招牌。陈秋水落落寡欢地走出大门。他背着挎包水壶,拎着提包,军装淋湿了,却毫无感觉。他出门向左拐,走错了,愣了一下转身向右走。湿漉漉的街道空无一人,他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 76外景校园日(字幕:上海) 楼顶上的标牌和墙上的标语,显示出军医大学特有的氛围。操场上有学员列队跑步,不时有夹着讲义和书本的男女师生走过,远处有人高唱队列歌曲……一切都充满朝气。王金娣沿着操场边的林荫道走来,脚步轻快,神采飞扬。她的军装洗得发白,用网兜拎着十几个发青的苹果。她上下打量迎面走来的女学员。 王金娣:同志,单身宿舍搬到哪儿去了? 女学员:十六号楼,在家属区那边。 王金娣拐入了一条岔道,被路边通告栏里的大红喜报吸引了。在“热烈欢送援藏医疗队的战友们”的标语下面,罗列着十几个人的名字。她发现了什么,拨开围观的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名单中霍然写着“徐秋云”三个字。王金娣深受触动,往两边看了看,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盯着一个地方不动了。 77外景操场日 在操场一角的器械区,一个人在玩大摆轮,转得很快,一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镜头从摆轮上拍摄,天旋地转,恍然移出一个女人倒立着的身影,并随着旋转而不停闪现。 王金娣(大声):……104!105!106!107!108…… 摆轮慢了下来,双方看清了彼此的面目。 陈秋水:金娣!……是你吗? 王金娣(笑):不是我是谁?是王碧云! 徐秋云很高兴,不等停稳就跳下来,在女人的惊叫声中踉跄着跌倒了。 78内景寝室/走廊日 这是筒子楼,单身宿舍兼临时家属宿舍。走廊光线不好,摆着煤炉等炊具和旧家具,虽然不赃不乱,却略显拥挤。陈秋水门里门外忙碌,笨手笨脚地烧水洗菜煮挂面。王金娣蹲在窗台上擦玻璃。俩人各忙各的,没有耽误说话。 王金娣:援藏这么大的事,也不写信商量一下。 陈秋水:有什么可商量的? 王金娣:我是你妹妹!你不跟我商量,还能跟谁商量? 陈秋水的脸躲开锅里的热气。 王金娣:有本事插上翅膀,找妈妈商量去,找王碧云…… 当啷一声,陈秋水把锅盖扔了,往指肚儿上吹气。 王金娣:对不起……(转移话题)你多少天没擦玻璃了?玻璃不干净,屋子再干净也是假干净!擦玻璃就跟刷牙一样,不能怕麻烦…… 陈秋水(微笑):你父母身体好吗? 王金娣:好得不得了。天天领着我见这个见那个,本来是休假的,倒把人累死了。 陈秋水:有合适的吗? 王金娣: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看上去都是男人,别的什么也拎不清。 俩人都笑了。 王金娣(突然想起):哎,你记得我们卫生队的小崔吗?梳大辫子的那个…… 陈秋水:记得。 王金娣:她生了对儿双胞胎,把几个战友馋坏了……我来吧! 她把菜刀接过去,在案板上哒哒哒哒飞快地切黄瓜。 陈秋水(剥蒜):差不多行了,别太挑剔……你累,老人更累。 王金娣:我不着急。 陈秋水:都30出头了,还不着急? 王金娣:别说我……你呢? 陈秋水:我……我跟你情况不一样。 王金娣(低声):你能等,我也能等。 她重重地切了最后一刀。 79内景走廊日 门没有关,传出两个人的笑声和响亮的咀嚼声。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嘀嘀咕咕走过去,其中一位退后一步,仰着身子往里看。笑声骤停,他连忙离开。 80内景寝室日 用板凳拼的小桌子上摆满了简陋的食物,俩人面对面坐在马扎上吃面条,碗里的热气从两张脸中间升起来,彼此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 陈秋水:好吃吗? 王金娣:好吃。 陈秋水:妈妈要是知道我自己会做饭,一定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笑。沉默。 王金娣: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沉默。 王金娣:呆会儿我去找你们系领导。 陈秋水(意外):……干什么? 王金娣:你的身体不适合去高原。 陈秋水:别胡闹。 王金娣:我跟他们说……我哥是南方人怕冷,他在朝鲜前线的时候脚都冻坏了…… 她突然扭头,捂着觜不说话了。陈秋水措手不及。 陈秋水:干什么……别这样! 为了分散注意力,他从对方口袋里把那只钢笔抽出来,认真检查了一下,擦了擦,又插回去。王金娣迅速止住哭泣,抹了一把眼泪,继续吃饭。 王金娣:又舍不得啦?舍不得就换回去。 陈秋水:谁说舍不得了……你尝尝拌黄瓜。 他发现对方平静了,松了一口气。 陈秋水:你不用担心……我的研究课题跟冻伤有关,去高原我求之不得,再说……我没什么拖累,人家都有妻儿老小,我…… 王金娣:你什么也没有!你去最合适! 沉默。 王金娣:我让妈妈给你做一条厚一点儿的被子。 陈秋水:不用。 王金娣:你还需要什么……(低声)我不想让你去! 她扔了筷子,再次捂着觜饮泣,终于泣不成声。陈秋水紧张地看看门外。 陈秋水:金娣!金娣…… 他跑去关门,觉得不合适又把门打开一半儿。女人的哭泣吓坏了他。他随手抓了一个青苹果,缩到屋子尽头的床脚,大口大口地嚼起来。他惊慌不安的目光像孩子一样,似乎在向所有人表白,这不赖我,不赖我…… 81外景操场日 陈秋水在大摆轮上飞舞。在天旋地转之中,交替闪现王碧云在各种场合的倩影和笑脸,远方回荡着银铃般的笑声。慢镜头——正在荡秋千的穿着裙装的王碧云,令人刻骨铭心的美丽笑容。 82内景机舱日 叠现王碧云的毕业照。各类图片在电脑显示屏上交替闪现。孟晓芮聚精会神地检阅她采访拍照的成果和旧照片,画面中闪过了她的母亲与陈秋水母亲的合影。她皱着眉头凝视片刻,开始在键盘上哒哒敲字,快如机枪扫射。乘务员用中英文柔声播报降落地点——拉萨的气候情况。舷窗外阳光灿烂,雪山如海。孟晓芮从窗口收回目光,重新调出那张合影,放大之后再次端详——徐凤娘和王碧云望眼欲穿的目光令人倍感震撼。 83外景妈祖庙日雨(字幕:六十年代后期) 杳无人迹。孤零零的妈祖庙风雨飘摇。 84内景妈祖庙日雨 空无一人,到处是物体的暗影。徐凤娘一动不动地扒着护栏,像殿堂中物体的一部分。她凝视着妈祖的面孔,表情中没有强烈的悲伤,眼眶里却涌满了泪水。她在跟慈祥的妈祖默默交流,仿佛一会儿听到了喜讯,一会儿又听到了凶信,最后妈祖不再理会她了。她的病体下坠,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抓住护栏,否则会立即倒下去。她孤苦麻木的眼神儿黯淡无光,只有面颊上的泪水闪闪发亮。她用手指和衣襟缓慢地抹掉它们,却再也拦不住它们了。她老泪纵横,为远方的儿子哀伤哭泣,却听不到一丝哭声。窗格之外,大雨滂沱,水帘如瀑。 85外景田野黄昏雨 一辆轿车开着大灯在雨幕中疾驰。它拐入村道,转向灯频频闪动。 86内景堂屋黄昏雨 王碧云从药锅中滤汤药,被热气熏的眯起眼睛。屋子里的陈设没有根本变化,她却变得更沉默了。孟子路趟过积水的院子,踏进堂屋。他神色稳重,仍旧是谨小慎微的样子。 孟子路:医院联系好了……现在走吗? 王碧云:再等等,刚睡下。 俩人在圈椅里坐下,就隔着一个茶几,却沉默良久。 王碧云:谢谢你。 孟子路不知道说什么,但是他显然有重要的话要说。 孟子路:从台北出来的时候,接到朋友从香港打来的电话…… 王碧云:有消息了? 王碧云期待地看着他。 孟子路:…… 王碧云(急切):是他么? 孟子路:我想……他们一定是搞错了。 王碧云(目光绝望):又错了? 孟子路:那个姓张的大陆军官是彰化人,不是苗栗人……年龄也不对。 王碧云(固执):可他是民国36年3月从淡水上的船! 孟子路:碧云…… 王碧云:他也读过医专! 沉默。 孟子路(轻声):……真的不是他。 沉默。 孟子路:他不是陈秋水。他是另外一个人…… 王碧云不再说话,把手慢慢地按在颤抖的觜唇上,湿润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孟子路。孟子路赶紧移开目光,看一些不相干的地方。一位年轻的女亲戚从寝屋悄然走出。 女亲戚:嫂子,伯母醒了。 王碧云坐着不动,似乎害怕自己的悲伤在瞬间崩溃。 87内景寝房黄昏雨 徐凤娘卧床不起,精神恍惚,目光却异常清澈。王碧云为她擦脸的时候,她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 徐凤娘:孩子,你哭什么? 王碧云:妈妈……您觉得好些了吗? 徐凤娘:得了医不好的病,人走掉便走掉……不用哭。 王碧云:我扶您起来,我们去医院。 老人枯槁的双手抓着床栏不放。 徐凤娘:秋水托梦给我……站在西边的桥上哭,我拉着他的手问他哭什么,他说找不到家了……他想回家送我上路…… 王碧云悲伤无语。孟子路站在她背后靠近门框的地方,爱莫能助。 徐凤娘:孩子,哪儿也不要去了,等着他吧……他知道我要走了……他是孝顺孩子,他会偷偷跑回来送我…… 王碧云:妈妈松手……不去看医生,病要耽误了……(大声)妈妈你松手啊! 王碧云掰开老人的手,潸然泪下。亲戚搭手把老人扶起来。 徐凤娘(哀求):看过了医生,接我回家…… 王碧云:回家……我们一块儿等他。 徐凤娘:好孩子……秋水害苦了你,他回来我要替你骂他…… 王碧云替老人穿鞋,贴着老人的膝盖哽咽起来。孟子路走近她。 孟子路:怎么了? 王碧云:脚肿了……鞋穿不上了…… 徐凤娘(盯着孟子路):你是谁……是秋水吗? 老人平静的妄语,让众人惊愕。 王碧云:他是孟先生。 老人抓住孟子路的袖子。 徐凤娘(大声):是秋水吗? 王碧云(大声):不是!他是孟先生! 老人的目光瞬时黯淡了。 徐凤娘:……见了他告诉他,等着我们,我和碧云去一下就回来…… 孟子路蹲下来,让老人伏在自己背上,不等起身,竟然低着头悲伤地哭了起来。 88内景/外景驾驶室/盘山路夜雪(字幕:西藏) 陈秋水被剧烈的颠簸惊醒。他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恍惚地眯着眼睛,似乎要截住梦境中让他受惊的景象。挡风玻璃外面雪花飞舞。车身倾斜,大灯照亮了夜空。他跳到车下,在轮胎前疯狂地挥锹铲雪。一个战士替换了他。他气喘吁吁地在周围查看了一下,随即盯着远处的某个地方不动了。他的着装已经是取消军衔之后的新式样了。 89外景军营日雪后 两辆带篷的军用卡车碾过泥泞的积雪,停在某军分区医院的车库前。陈秋水跳下车来,跟等候的人寒暄,指挥大家卸运医疗器械和成箱的药品。他和一个战士扛着大氧气瓶小心翼翼地穿过雪地。几个唧唧喳喳的女卫生兵走过来。 女兵甲:徐院长,有个叫王碧云的女同志找你! 陈秋水:噢。 他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突然站住,吃力地扭过头来。 陈秋水:你说谁找我? 女兵甲:王碧云。 陈秋水:……放下放下! 那个战士独自抱着倾斜的氧气瓶,几乎被压倒。陈秋水沿着白雪皑皑的操场飞奔,军大衣敞开的下摆像老鹰的翅膀一样在身后飞舞。 90外景宿舍日雪后 陈秋水喷着白气,从平房后面拐到前面来,不由放慢了脚步。一个百姓装束的女同志背对着他,正在往晾衣绳上搭晒洗净的被里和被面。她穿着大红毛衣,扎着围裙,因为缺氧而动作迟缓,把额头压在绳子上歇息。她钻到另一边,脸从扽平的被面后边移出来——正是肤色黑黑牙齿白白的王金娣。深感震惊的陈秋水傻子一样僵住了。王金娣发现了他,虽然身体很难受,却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惊喜的笑容。 王金娣:哥! 陈秋水(小声):……你疯啦? 王金娣:我头晕…… 陈秋水:你疯啦! 王金娣:你的被子都长虱子了…… 她在晕眩中压翻了晾衣绳,陈秋水扑上去搀扶,双双跌倒在雪地里了。 91内景宿舍日 王金娣坐在窗前的蒲团上,鼻子里插着胶管儿,抱着鼓鼓囊囊的氧气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陈秋水坐在床沿儿上削苹果,不停地训斥对方,说得来劲了就站起来兜圈子,似乎真的给气坏了。他在掩饰什么呢? 陈秋水:转业了你不好好在上海呆着,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王金娣(嘟囔):就许你援藏,不许别人援藏? 陈秋水:缺谁也不缺你!你一个护士,跑到这儿来能搞什么名堂? 王金娣:……我不是护士。 陈秋水(一愣):你是什么? 王金娣:我现在是日喀则医院的……(强调)护士长! 陈秋水(哭笑不得):护士长……真是……给! 陈秋水把削好的苹果缛给她。 陈秋水(缓和口气):父母同意你来么? 王金娣:我要等他们同意,上海一解放我就用不着随军南下了……我要不南下,也用不着去朝鲜,我要不去朝鲜,怎么认识你?我要不认识你……我坐在这里干什么! 陈秋水被噎得直咽吐沫。王金娣得意洋洋地啃着苹果。 陈秋水:金娣…… 王金娣:别这么叫我。 陈秋水:你听我说,金娣…… 王金娣:我改名字了……以后叫我王碧云。 陈秋水:……什么意思? 陈秋水断定是开玩笑,又生怕不是开玩笑,因为太不可思议了。 王金娣:你自己看。 王金娣把工作证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接过去,一看就懵了。 陈秋水(呻吟):……你到底想干什么? 沉默。 陈秋水:挺好的名字,你改它干什么? 王金娣:我有什么办法……你心里只有王碧云。 陈秋水:…… 王金娣:你等王碧云等了多久了?你等到死也等不到她!我可怜你,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等了,我就是王碧云! 王金娣不敢看他,盯着自己的手指,表情从来没有这么庄重过。陈秋水感情上的伪装和自欺欺人被撕破了。他被对方绝决的爱意深深打动,无言以对。 王金娣:她在天上……她照顾不了你,我替她照顾你……我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辈子! 她倔强地啃着苹果。陈秋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下意识地吃着刚刚削掉的苹果皮,把掉在地上的也捡起来,一节一节地塞到嘴里吃掉了。王金娣看着他失态的样子,突然抑止不住感伤,扔了氧气袋和苹果,扑上去紧紧搂住了他。 王金娣:你要真的爱王碧云……就爱我吧! 陈秋水:缺氧……说话慢一些。 陈秋水犹犹豫豫地抚摸并亲吻她的鬓角。王金娣顿时热泪盈眶了。 92外景宿舍夜雪 瑞雪飘然。窗户上贴着喜字。灯光映出贺喜的人影。轰然而起的笑声和掌声。 93内景宿舍夜雪 简朴的婚礼。装饰物中带有不太突出却是特定的政治色彩。不大的屋子里挤了足有二十个喜气洋洋的年轻男女,多一半儿是军人。他们或站或坐,把新郎和新娘围在中间。折叠桌上摆满了烟糖花生瓜子糌粑之类,一对儿新人满面春风隔桌而坐,彼此谦让了一下。 陈秋水:还是我来坦白吧……在朝鲜打五次战役的时候,她受了伤,我给她做手术。她怕疼嚎起来没个完,我听着心烦就打了她两个耳光,万万没想到她从此就爱上了我…… 王金娣红着脸捶了他一拳。众人起哄欢呼。 女兵甲:那么早就爱上了,怎么现在才结婚?坦白! 短暂的尴尬和沉默。王金娣无助地瞟一眼陈秋水。 陈秋水:其实很简单……她虽然爱上了我,可是她一直没完没了地考验我。今天考验结束……谢天谢地,我毕业了! 众人再次欢呼。陈秋水忙着上糖递烟。王金娣深情地看着他。 女同事:王大姐!您显得这么年轻,到底有什么秘诀? 王金娣(脱口而出):好好刷牙! 众人哄笑鼓掌。大家一拥而起,一个贴着一个,围着折叠桌转圈,跳着很不纯正的藏族舞蹈。他们每走两步便整齐地跺一下脚,转半圈调头接着转,像幼儿园的游戏似的。王金娣夹在女兵堆里,陈秋水夹在男兵堆里,跟着大家转圈,不时彼此相望。陈秋水还腾出手来,不停地从折叠桌上给大家抓东西吃。所有人都情绪高昂,为战友的幸福而劲舞欢歌……歌词大意是军民鱼水情谊深云云。 94内景同上夜 曲终人散,地上一片狼藉。折叠桌已经收拾干净,摆了几副筷子和几个小酒盅,陈秋水把它们一一斟满。两个人郑重地相对而坐,真正的仪式似乎刚刚开始。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 陈秋水:我先敬别人,最后再敬你。 王金娣不吭声儿,托着下巴看他,陶醉在幸福之中。陈秋水用自己的酒盅碰碰右手边的两个酒盅。 陈秋水:敬岳父岳母一杯!谢谢你们养了这么好的女儿,还答应把她嫁给我。 他把自己的酒和不在者的酒相继喝下。他辣得眨巴着眼睛,给自己斟满,端起来呆了半天,碰碰左手边的酒盅。 陈秋水(低声):敬母亲一杯……妈妈……你有儿媳妇了! 他一饮而尽,抓起母亲的酒盅。 陈秋水:儿子不孝!……什么也没有为您做,替您喝杯酒…… 再次一饮而尽。他夸张地捂着觜吸溜舌头,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儿。 陈秋水:好酒啊……该我们俩了……把杯子举起来。 王金娣不动自己的酒盅,又起身拿来一副筷子和一个酒盅,摆在婆婆的位置旁边,斟满酒。她什么也不说,继续托着下巴注视他。俩人心照不宣。陈秋水碰碰那个酒盅,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用酒把觜堵上了。 王金娣:你怎么不跟她说话? 王金娣用自己的酒盅碰那个孤零零的小酒盅。 王金娣:……他一直在等你,是我不让他等了……对不起。 她喝净了自己的酒,拿起对方的酒,想不起要说什么了。陈秋水看着她微笑,湿润的眼睛亮晶晶的。 王金娣:姐姐……今生今世他要见不到你,来世……我一定陪着他去见你! 她一饮而尽。 陈秋水:不吉利!话说得不吉利……罚你一杯…… 两个人笑着闹着,彼此抢酒杯,脸上却都有泪光闪动。 95外景宿舍夜雪 窗户上映出踉跄的身影。两个人边歌边舞,正在——《逛新城》。 96内景宿舍夜雪 醉酒的陈秋水歪躺在地上,偎着妻子的怀抱哭泣。王金娣泪流满面,紧紧抱着他的脑袋,不停地亲吻他的前额和头发,不知怎样才能让他安静下来。 陈秋水(醉意朦胧):妈妈……妈妈……你看我一眼……妈妈你看我一眼……。 那个速写本摊在他膝盖上,红丝带拴着的金戒指垂在腿边。他的手紧紧抓着速写本,把纸都抓皱了。在打开的那一页,母亲慈祥的眼睛无比忧伤地注视着他,冥冥之中,她听到儿子的哭声了。 97内景客厅日 镜头张驰有序地移动——徐凤娘的遗像、陈秋水的肖像、家庭早年的合影、花瓶和玫瑰花、可以引起怀旧感的饰物……镜头最后停在画板上,一幅人物素描正在绘制并可以看出眉目了。画中人是孟子路。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说话。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而且是以如此大胆的方式。 孟子路(画外音):……淡水中学的男生都说,女中部那边最漂亮的女生是王碧云……我一直很后悔……在放学的路上,不应该天天跟在你后面……那时候,你是不是害怕了? 速写笔在纸上熟练地挥洒。王碧云表情专注,铜扣子项坠在胸前轻轻晃动。 王碧云:我一点儿都不害怕。 沉默。 王碧云(抬头一笑):我就是有点儿生气。 孟子路靠着沙发的一角,风衣没有脱,礼帽放在膝盖旁边,神态十分宁静。 孟子路:为什么? 王碧云:你想过没有……你让我跟你一块儿成了同学的笑柄。 孟子路摇头苦笑。 孟子路:我知道……确实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王碧云(温和):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那么固执……你喜欢玫瑰花? 孟子路(自嘲):我喜欢自作多情……好像在哪个电影里看到过,片名记不清了。 王碧云:《翠堤春晓》,美国片。 孟子路:碧云…… 王碧云:嗯? 两个人彼此注视。女人平静如水的目光,让孟子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孟子路:我能换一个姿势歇歇吗? 王碧云:可以……(打趣)我是不是也可以歇一歇了? 俩人微笑。王碧云起身为彼此斟茶。孟子路绕到画板前欣赏了片刻,坐回原处。俩人小心翼翼地吮着茶水,不说话,也不看对方,却各自东一眼西一眼地看着客厅里一些不相干的角落。王碧云在素描眉毛的部位描了几笔,抬头端详孟子路的眼睛。俩人的目光终于相遇了,谁也没有躲开的意思。 王碧云:子路……你的眼睛里藏着一样东西。 孟子路:什么东西? 王碧云:以前就有,我一直没在意。 孟子路(苦笑):是自卑吧? 王碧云:……说不好。 孟子路:凡是想做的事情,大体上一件也做不成……我瞧不起自己。 王碧云:生意是不是做得不太顺? 孟子路(点点头):……岂止是生意。 王碧云:不要这样。别太伤心了……你的眼睛里藏得满满的,全是伤心。 孟子路把礼帽抓过去,毫无目的地揉搓它,嘴唇微微颤抖。 孟子路:……接着画吧? 两个人恢复了最初的姿势。孟子路故作轻松,笑容却非常凄凉。 孟子路:你还记得不记得,几个高年级同学在校门口打我,把我打的爬不起来……是你把我的帽子捡回来递给了我……你的眼神儿我永世难忘。 王碧云(微笑叹息):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孟子路(借题发挥):那时候我功课不好,在家里也经常挨揍。父亲一揍我我就能看见你……你站在我身边替我难过,好像在心疼我!父亲把棍子打断了,我从来不觉得疼…… 王碧云:人家倒霉我看热闹?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孟子路: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圣母啊! 孟子路咧嘴笑着,像揉破抹布一样揉着礼帽,明显失态了。王碧云淡然一笑,没有回应。 女佣(画外音):小姐,您的邮件。 王碧云:哪儿来的? 女佣(画外音):东京来的。 王碧云把目光从画板上移开,看着画外。信件被从容地打开。孟子路姿势不变,轻轻地吮着茶水,看着画板后面的王碧云。 孟子路:……终于有消息了? 沉默。看不到她的全部表情,但是能看到她的目光,里边的渴望、急切、惊愕、悲伤、绝望在宁静中一一展现。王碧云突然碰倒了画板,跌跌撞撞地从孟子路身边走过,踏上了楼梯。一切都安静了。孟子路捡起撒在地上的信件和夹在信中的一张颜色发暗的纸。那是从大陆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援藏先进事迹的图片,用不着仔细辨认就能看出此人是谁——陈秋水戴着棉军帽,灿烂地笑着,背景是雪山的一角。孟子路找到信的开头。镜头推上去。 孟子路(旁白):……为了不给台湾的亲友增添麻烦,陈秋水改名叫徐秋云。他用的是母亲的姓氏,在他本人和您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二、二八逃离台湾之后,他参加了闽南游击队,后来一直在军队供职,做外科医生和医学教官。我们正在了解他更多的情况。但是有一个不幸的消息刚刚得到确认…… 镜头中清晰的字迹:……他在去年冬天已经殉职,地点是西藏……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这些字上。孟子路醒悟后仓惶跳开,吃力地昂着头,举着信纸,想让血倒流回鼻子里去。他跌坐在沙发上,脖子用力往后仰,但是血液继续外涌,无法遏制。他的口鼻、下巴、衣领、风衣、双手、信件……血迹斑斑。他的注意力却依旧不在自己身上,竟然举着那张纸,想仔细看看陈秋水现在的样子……楼上传来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一层厚厚的帆布被猛然撕裂,锐器在金属的表面用力划行。孟子路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他和我们终于听明白,那是一个女人绝望到无以复加且悲伤到无以复加之后,从心底喷发出来的啸叫与哀歌。 98外景公路日 匍匐磕行的男女朝拜者。一个跟着凑热闹的旅游者的背影进入画面。她想磕得认真一些,动作却老是变形,透出几分滑稽。她累得趴在那里不动了。传来手机铃声。她觉得很意外,扭头看看,爬起来往后跑。孟晓芮的装束变化很大,墨镜甚至也换了,但是标新立异的风格以及时髦感没有变。行囊扔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她跑过去找手机。 孟晓芮:喂!哈哈……是莉莉吗?(改英文)这个地方也有信号,真是太可怕了!地球再缩一缩要变成高尔夫球了……我在世界最高的地方!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最高的地方…… 她放肆地大笑。衣衫破旧的朝拜者从她身边默默地匍匐而过。 99内景画室/走廊夜 画布上秋天的山景已经被赭石色的火山所取代。王碧云目光恍惚,筋疲力竭,睡衣似的工作装上面蹭了各色颜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堆放在轮椅中的垃圾。她用近乎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作品,准备从某个角度下手撕碎它!莉莉在走廊里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偶尔探头往画室里瞥一眼,通话的声音时大时小,但是一直没有中断。 莉莉(英文/部分画外音):……没办法!马上要开展了,她就是不肯把作品拿出来!没完没了地改呀改呀,总是不满意!再这样下去,她要疯掉,我也要疯掉了…… 王碧云在调色板上调弄白色的颜料,在画面上重重地覆盖了一笔,画笔突然脱手,滚到一边去了。王碧云生怕忍不住把调色板砸向画面,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消消气。 莉莉(英文/部分画外音):……你跟老人家说一说,让她不要追求十全十美啦!定金已经付给展览公司了,你知道拖一天要多交多少钱?拖不起的…… 她拿着电话子机蹑手蹑脚地走进画室。 莉莉(英文):姑妈,表姐要跟你通话…… 老人闭着眼一动不动。 100外景公路日 孟晓芮在画外看到了什么,站起来匆忙地大声讲话。 孟晓芮(英文):算了算了……拖一天就拖一天,哪怕拖一百天,欠的钱我来付!(笑)记住,她是小孩子,你要好好哄她,让她高兴…… 长途车开过去,停在稍远的地方。孟晓芮夹着行囊狼狈地追上去。 孟晓芮(英文):……你要敢让她不高兴,你就是没有疯掉,我回去也要把你逼疯!拜…… 她登上了长途车。门没有关好,露着半个行囊,就那么开走了。朝拜者们对周围的世界无动于衷,按照自己的节奏起起伏伏,在阳光里塑出美丽而神秘的剪影。 101内景走廊/画室夜 莉莉在走廊里踱步。 莉莉(英文):喂!说话!喂……(低声)见鬼! 她无意中往画室里瞥了一眼,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透过敞开的室门,可以看见王碧云正往画布上涂抹白色的颜料。只不过没有用画笔,而是用手指和手掌,从调色板上抓了那些粘糊糊的东西,直接抹到赭石色的火山上去!她的举止确实疯掉了。她的表情却异常平静,仿佛终于找到了让自己继续工作下去的理由。 102内景/外景客房/院落日 镜头从卫生院三层客房的窗口向外拍摄。某藏族乡镇最繁华也最古朴的建筑和街道笼罩在晨雾之中。镇子边缘,一条青色的河流若隐若现。一辆溅满泥巴的丰田越野车穿越镇街,在消失一会儿之后,突然从很近的地方冒了出来。它鸣笛驱赶几条挡路的牦牛,霸气十足地冲进了院落。院门上和车身上有显著的红十字标志和卫生院的标志。陈昆仑(38岁)和卓玛(29岁)下车,向楼门走来。照相机的快门儿喀嚓喀嚓连响了几声。来人停下来,抬头往上看。镜头从他们的视角拍摄。孟晓芮趴在藏式小楼三层的某个窗口,叼着烟卷,端着照相机,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又抓拍了一张。陈昆仑留着络腮胡子,肤色像藏民一样黝黑,神情憨厚而含蓄,乃至有些木讷,言谈举止总是要慢半拍的样子。这种假相足以蒙蔽所有的人。他的神色几乎看不到陈秋水的影子了,五官却酷似乃父。 陈昆仑:您是…… 孟晓芮:我是王碧云的女儿……在下孟晓芮!你是谁? 陈昆仑:陈昆仑……(一本正经)我是王碧云的儿子。 这个回答简单正确,却如此别致,让孟晓芮不由一愣。 孟晓芮:那位是谁?你老婆? 陈昆仑:她是卓玛……(仍旧一本正经)王碧云的儿媳妇。 卓玛是个永远纯朴地笑着而且好像永远不打算说话的藏族美女。 孟晓芮:你老婆比你可漂亮多啦! 夫妇俩在照相机镜头里憨厚地笑着。快门喀嚓一声,两张笑脸凝固了。 103外景雪谷日大雪 一块上下左右没有边际的雪坡。风不大,鹅毛大雪寂然飘落。镜头随着空中的雪花往下移动,出现了五、六个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人。大概站了很久了,他们的头上和肩上落满了雪,背后那辆吉普车的篷顶也被积雪覆盖了。卓玛靠着陈昆仑;穿着全套滑雪服的孟晓芮站得靠前一些;中年藏族司机和年纪轻轻的汉族小干事站在后面。孟晓芮终于要打断这种带有某种宗教感的凝视了。 孟晓芮:公路在哪里? 陈昆仑慢半拍,或者是不屑于这种愚蠢的问题,话让热心的小干事抢去了。 小干事(指着雪坡):在下面……就在这下面。 孟晓芮:……挖过没有?为什么不挖? 问得更蠢了。 小干事(笑):至少压着十五米的石头和冰雪,怎么挖? 话音未落,从雪坡裸露岩层的部位滚下来几块石头,发出令人恐惧的攻攻的回声。孟晓芮吓得往陈昆仑身后躲。别人见惯了,无动于衷地看着石头从旁边滚向更低的地方。 孟晓芮(困惑):这么危险……他们为什么还要从这里过? 小干事(兴致勃勃):12?1地震以后,公路大面积塌方,所有抗震医疗队都从这里往外运伤员,没有别的路……我们陈院长的爸爸和陈院长的妈妈就是在那个地方…… 陈昆仑忍无可忍,缛给他一只烟,指着吉普车。 陈昆仑(平静):找个避风的地方抽烟去。 孟晓芮(来了情绪):那个碑在哪里?(四顾)怎么看不见那个碑? 小干事又要往前凑,陈昆仑不看他,却用手指逼住他。寂静无声。众人仰望,白山无际,满目大雪纷飞。 104外景雪山日大雾 浓雾弥漫。举目皆白。可以听到远远近近的人声和踩踏积雪的声音。雾霭中渐渐露出了两个抬担架的人,他们沿着雪坡筋疲力尽地下行,走出画面。紧跟在后面的两个人已经抬不动担架,几乎是拖着担架在积雪上滑行。镜头中终于出现了我们期待的人——王金娣在前,陈秋水在后, 艰难地抬着担架走来。暂时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可以听清他们的声音。王金娣似乎在哭泣,累得实在走不动了。陈秋水不敢让她停下来,用饱含爱意的斥责声激励她。 陈秋水:哭什么?就知道哭……再坚持一下! 王金娣歪在雪地里不动了。陈秋水冲过去把她拎起来。 陈秋水:快起来!冻僵了就更走不动了……听话!站起来! 俩人继续前进,横着穿越雪坡。大雾笼罩的山体发出异样的响动。陈秋水听到了不详的石头滑落的声音。他停下来,挥舞着双臂,朝身前身后那些模糊的身影狂喊起来。 陈秋水:滚石!注意躲避!赶快躲避!小孙!蹲下不要动! 一丛落石夹着冰雪突然从担架前面塌落。王金娣本能地回身压在伤员身上。 陈秋水:碧云! 雪雾升腾。万籁俱寂。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陈秋水疯狂的呼唤声,声音越来越大,直至震耳欲聋。 陈秋水(画外音):王碧云!王碧云!王碧云…… 王金娣在陈秋水的摇撼中睁开了眼睛。她沾满冰雪的脸上渗出了血迹。陈秋水撕碎大衣的里子,用布和棉花为她包扎伤口。雾气弥漫,几副担架从附近艰难地经过。 陈秋水(扭头大吼):医药箱! 男军人:在后面!徐院长,小王的脚砸伤了! 陈秋水:知道了……(对同事发怒)不要停!说你呢!到下边歇着去……都走起来!用最快的速度通过这个鬼地方! 王金娣看着气急败坏嘟嘟囔囔的陈秋水,笑着宽慰他。 王金娣:吼人家干什么?你骂骂我也就算了。 陈秋水(心疼):没事吧?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王金娣:没事……真的没事!就是想睡觉。 陈秋水:逞能啊?不在家好好喂你的孩子……出来逞能啊! 陈秋水跪在伤员和妻子中间,在冰雪上猛砸一拳,似乎要把自己的脑袋也撞上去。 105外景同上日大雾 王金娣靠着一块无雪的岩壁,有气无力。陈秋水把自己的大衣围在她身上,亲吻她的面孔。他用若无其事的口吻慰藉她。王金娣出于同样的原因,竟然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陈秋水:现在暖和了。千万不要动,更不能睡觉,等着我回来! 王金娣:别跟同志们发脾气,你听见没有? 陈秋水(笑):你懂什么?要是发脾气不管用,我还要张嘴吃人呢! 陈秋水对着大雾试试手电的光线,然后塞给她,再次吻她。 王金娣(娇嗔):行了行了……都几天没刷牙了! 陈秋水:记住!有人从下边过你就亮一下,害怕了也亮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王金娣:你回来也找不到我了! 陈秋水瞪着她。 王金娣:灯火管制……被哨兵抓走了。 陈秋水:谁敢抓你,我就给谁动手术,把他的狗胆切下来! 俩人嗤嗤笑着。 陈秋水:我把伤员送下去,马上回来接你……等着我。 王金娣:他是脑外伤,你轻一些…… 他亲吻她冻伤的手指。只有在这个动作里才透露出他对亲人刻骨铭心的爱怜与担忧。 陈秋水(大声):等着我! 王金娣(点点头):当然等着你……(呢喃)永远等着你! 陈秋水跌跌撞撞的背影和王金娣静静的卧影都被洪水一样的浓雾淹没了。 106内景酒吧夜雪 黑暗中渐现炭火的火焰,它燃烧得越来越炽烈。咚咚的声音,整齐而沉闷。一些穿着藏装或便装的男女围着火盆跳舞,跳得很平静,毫不张扬,却十分自得,就像那些打太极拳锻炼身体的人一样。舞者外围的几张地桌和炕桌上,聚着一些大口喝酒小声说话的人。墙上悬着巨幅唐卡,众神的目光充满了欢娱。杯瓶叮当,烟雾缭绕。摆设和气氛不像酒吧,倒像某个部落的聚会冥思之地。孟晓芮坐在柜台最靠边的高凳上,一边抽烟喝啤酒,一边摆弄电脑和摄像头。电源线缠成一团,怎么也理不顺。陈昆仑和卓玛挨着她,静静地听她高谈阔论。她脸色红润,口齿伶俐,却带出明显的醉意了。 孟晓芮:……台北念中学,温哥华上大学……波士顿读硕士,伦敦拿博士……去过几十个国家,干过十几样工作,爱过五六个男人,还喜欢过一两个女人…… 两位听众受惊的表情让她哈哈大笑。陈昆仑把她的啤酒偷偷倒在自己的杯子里。 孟晓芮:怎么样?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发觉杯子空了,招手要酒。卓玛在丈夫耳边嘀咕着什么。 陈昆仑:卓玛想问你……你不上班,吃什么? 孟晓芮在键盘上飞快地敲了几下。 孟晓芮:一杯啤酒!(再敲几下)又是一杯啤酒! 孟晓芮眉飞色舞,喝了一口酒。 孟晓芮:你们的儿子在哪里? 陈昆仑:在上海我舅舅家。 孟晓芮:让我当他的干妈可以不可以? 她捏着铜扣子项坠给俩人看。 孟晓芮:我要立一个遗嘱,把这个无价之宝留给我的干儿子。 陈昆仑和卓玛面面相觑。他看清那只不过是一枚铜扣子,确认她真的醉了,再次把她的酒偷偷倒进自己的杯子。 卓玛(羞涩):姐姐……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孟晓芮发现杯子又空了。 孟晓芮:上酒!能不能快一些? 侍者莫名其妙。孟晓芮隔着陈昆仑拍了拍卓玛的脸蛋儿。 孟晓芮:我看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又看不上人家……到处都是小心眼儿的男人和势利眼的女人,你公公婆婆和我爸爸妈妈那样的稀有品种已经灭绝啦! 陈昆仑(小心提醒):喝得可以了……别喝了。 孟晓芮凑陈昆仑近一些,调侃卓玛。 孟晓芮:你运气真不错,这家伙又安静又老实……把他让给我好吗? 大家都笑了。老实的男人再一次把醉者的酒偷偷倒进了自己的杯子,不动声色地冲她频频点头,笑着听着喝着。 107外景酒吧夜雪 几个转经的人踏着积雪走过。两条藏獒蹲在门口,像一对儿并肩赏雪的恋人。 108内景酒吧夜雪 在舞者中间,卓玛从身后搂着陈昆仑的腰,跟着众人舞动,像伏在马背上搂着马脖子似的。孟晓芮的调试终于有了结果。电脑显示屏颤抖了几次之后,母亲王碧云的脸稳定了下来。老人远隔重洋之外,眯着眼睛分辨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东西,耷拉着下巴,像个老年痴呆症患者。 孟晓芮:妈妈!看到我了吗? 王碧云(声画不同步):你在什么地方? 孟晓芮(关切):妈妈!你是不是病了?你的样子太憔悴了……是不是工作不顺利? 王碧云:别管我……你怎么样? 孟晓芮:我的书有眉目了,你帮我起个名字吧? 王碧云:你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孟晓芮:怎么?你以为我在参加(英文)“群交派对”吗?(大笑)妈妈……你等一下! 她离开座位,跑到人群里揪扯陈昆仑夫妇。母亲像是在窥视一个神秘的洞穴,仔细分辨那咚咚的踢踏声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109内景画室日 这是画架对面的墙壁。长案上摆着电脑、打印机和复印机等物,连接线像一团乱麻。王碧云盯着显示屏,莉莉在一旁收拾画具并协助操作。她们背后的画布上,一幅巍峨的雪山之景已经成型,极有气势,与陈秋水夫妇的殉难之地颇为神似。陈昆仑的大胡子在屏幕上晃了一下。 孟晓芮(画外音):妈妈,你看这是谁? 陈昆仑的面孔被推向摄像头,因为广角的效果而严重变形。 陈昆仑(不太自在):阿姨……我是陈昆仑……我是陈秋水和王碧云的儿子…… 画外有人捅了他一下,他笑得很不自然。王碧云呆住了,她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孟晓芮的面孔挤进来。 孟晓芮:妈妈,如果因缘际会,这个丑八怪应该是你的儿子呀! 混乱的笑声。陈昆仑的面孔和卓玛的面孔在显示屏上晃动不定。 陈昆仑:阿姨,98年我去台湾办理捐献遗产的手续,在苗栗听人提起过你…… 突然听不到声音了,对方很有礼貌又很拘谨地继续说着什么。王碧云恍然认出了这张面孔上熟悉的痕迹,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在屏幕上抚摸他。 王碧云:孩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你说话! 对方显然能听到他的声音,继续说着什么,向画外的人示意,局面有点儿混乱。 王碧云:晓芮!我听不到声音……我听不到他的声音!晓芮,(大声)让我听到他的声音!他在说什么?告诉我! 突然听到了嘈杂的声音,画面却消失了。 孟晓芮(画外音):妈妈,不要急……你……我们……他…… 连声音也中断了。 王碧云:晓芮!晓芮!帮帮我……你们帮帮我…… 王碧云突然落了眼泪,像受惊的孩子一样看着屏幕,想碰又不敢碰它。 110内景酒吧夜 几个人围在电脑显示屏前,寂静无声。身后的人们依旧在悠然而饮,翩然而舞,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孟晓芮打不通手机,随手把它给扔了。她抽烟,喝啤酒,目不转睛地看着显示屏,嘴上却说着不相干的事情。陈昆仑和卓玛依偎着,对看到的情景感到震撼。我们暂时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 孟晓芮:父母殉难的时候你多大? 陈昆仑:不到一岁。 孟晓芮:父亲病故的时候,我八岁。在我的记忆里他老是这个样子…… 她模拟父亲流鼻血的样子,惟妙惟肖,但是没有人笑。 孟晓芮:他得的是地中海贫血……流鼻血就跟女人来月经一样平常…… 她本来想开玩笑,却差点儿哭出来,捂着觜盯着显示屏。陈昆仑目光冷峻。卓玛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听不到那边的声音。王碧云在里面无声地哭泣,她显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但是她无助的目光充满渴望,希冀等到她可以等到的一切。她忘记了摄像头的存在,有一会儿似乎完全平静了。但是,不知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或者是恍惚看见了逝者凄楚的背影,老人再一次悲凉地抽泣起来。 孟晓芮:妈妈真傻……有两个好男人爱过你,你哭什么?妈妈你真傻…… 孟晓芮哽咽了。王碧云悲恸的目光,显示了对往昔最后地注视与告别。 111外景雪山黄昏雪 雾已经淡了。风不大,雪花飘舞。雪坡上众人践踏的痕迹还没有被落雪完全覆盖。陈秋水背着王金娣艰难跋涉,超越了一幅担架。他像年轻人一样狂放,用沙哑的喉咙大声唱歌,避免王金娣在寒冷中睡去。俩人身上覆盖着雪花,像一块移动的岩石。他唱的是那首纯朴而温馨的台湾民谣。他们艰难地翻过了山梁。歌声在持续。雪坡上除了凌乱的脚印已经没有人迹。缥缈的歌声突然中断,被一种缓缓升起的低沉的声音所取代。整个山体在风雪中静静地下滑,渐渐加速,最后形成了滔天的巨浪,持久地奔腾与渲泄,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将所有的一切冲毁,并彻底淹没在黑暗和寂静之中。 112内景酒吧夜 熊熊的火焰。酣畅淋漓的舞蹈。几乎看不出这是同一群舞者。他们的动作大开大合,整齐的踢踏声发出巨大的共鸣。陈昆仑和孟晓芮置身在舞者之中,脸上露出了轻松的宗教般的虔诚与欢乐。卓玛以高亢的歌声引领舞者的节奏。没有歌词,一种悠扬的长歌当哭的调子,却透出无比的安详和恬静,没有丝毫感伤。 113内景画室日 阳光明媚。装好画框的雪山之景被包装纸遮住了。莉莉用铅笔书写英文画名——《高山》。王碧云一身簇新的穿戴,表情极为宁静。她在搬运工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轻轻抬手止住了他们。她接过铅笔,把英文画名划掉,静下来想了想,用中文飞快地书写出新的画名——《我的墓志铭》。《我的墓志铭》朝我们移动,封住了镜头。 114外景雪山日 空中俯拍。五六位登山者正在登顶,不是主峰,而是一座低矮平缓的次峰。近拍,几个人靠着一块避风的岩壁,竭力点燃香烟。陈昆仑点燃了,孟晓芮也点燃了,极为舒适地吸着,看着灿烂的天空和雪山之海。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纷纷在岩壁的某一处留影并集体合影。他们朝稍高一些的地方走去。陈昆仑指指点点地走在最前面,孟晓芮和卓玛亲热地搂着肩膀,朝山谷大喊大叫,不知在喊什么。镜头推向那块毫无特别之处的岩石,描过红漆的字迹逐渐清晰——烈士英灵永垂不朽——几个苍劲的大字下面是排列整齐的英名录: 徐秋云——台湾——1927-1968 王碧云——上海——1934-1968 孙普英——陕西——1946-1968 周挺——辽宁——1932-1968 武石增——湖南——1944-1968 段启明——北京——1950-1968 ……………… 镜头拉升盘旋,使这些字和那些人在茫茫的雪原中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沧海一粟。镜头升到高处之后静静地凝视,随即开始在云层中神奇地俯冲并沿着江河大地向东方尽情地飞翔。字幕在深沉而略带冥思的主题歌中升起。它的歌词应该深入到某种境界——使我们在领略了人生与民族的悲剧感之后,可以心平气和地感悟生活的真谛,确认无处不在的永恒的善良与乐观,并坚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隔断我们共同的血脉与无尽的爱意。当字幕和歌声即将结束的时候,镜头已经带着我们飞越了海峡,美丽的宝岛扑面而来——打出最后的字幕: ——谨以此片献给海峡两岸的中国人—— 2005年7月15日改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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